以长辈之名侵害少女的人渣与黑暗的死角

一个衣冠禽兽的养父,卑劣地控制自己的养女,满足自己种种扭曲的欲望。这样的故事情节,半个多世纪前已被描述过了:那是纳博科夫的名作《洛丽塔》。我们都知道这个故事:亨伯特,看似体面的中年人,在寡妇黑兹家里,巧遇黑兹的女儿多洛雷斯,一见钟情。于是他接受了黑兹的爱,跟她结了婚,成了多洛雷斯的养父,私下呼她“洛丽塔”。黑兹知道了亨伯特的扭曲欲望后,意外车祸去世。亨伯特作为父亲,控制了多洛雷斯。直到多洛雷斯后来逃走了——当然那是又一段故事了。类似的故事,从来都有。罪犯被揪出来时,当然很喜欢说自己没有强迫,是真爱——说起来,这就是纳博科夫嘲讽最厉害的地方。纳博科夫出了名的喜欢反讽。他笔下总有许多花言巧语自欺欺人,然后遭遇悲剧者。他说过,《洛丽塔》的最初灵感是他听的一个段子:某个动物园黑猩猩被训练画画,结果画出来的世界,全是栏杆。——他懂得了:主观视角、一面之词,多么能骗人。纳博科夫用第一人称,让亨伯特用华丽的文笔,把自己的动机描述得深情又感人。生命之光,欲念之火。似乎很真诚。但读者要合上书,回头想想,才意识得到:亨伯特嘴里说得花里胡哨,然而对多洛雷斯的所作所为,那是何等无耻。——别相信犯罪者的一面之词。评论家诺米·塔米尔·赫兹的说法:“亨伯特在小说里只管描述自己的感受,从来没真正让洛丽塔真正出过声。”《纽约时报》的珍妮威说得更尖锐:“亨伯特如此渴望自己的洛丽塔,然而从没真把洛丽塔当做人类。”莱昂内尔·特里林更提醒我们:“我们会在小说阅读过程中,不自觉地宽恕了这种违法行为,这才让人震惊。”是的。作为控制狂的养父,从来没有真正把养女当成一个平等对象来尊重。只是狡猾地利用长辈的身份,名正言顺地控制,得遂自己的欲望。只有在面对其他人时,才会反复重申自己真诚的爱。不管亨伯特怎么花言巧语,看似怎么真诚,行为上,还是个混蛋。然而他只要有养父这个身份,外加社会上体面人的姿态,就能逃过许多追责。这是个黑暗的死角。当然,这故事还有个责任人:多洛雷斯的母亲,怎么就缺席了?在《洛丽塔》的小说里,母亲这个角色是被情节杀死了的。所以亨伯特可以为所欲为。在另一个故事里,有别一种情况。加西亚·马尔克斯有个小说《纯真的埃伦蒂拉与她的祖母》。小说里,埃伦蒂拉简直是祖母的奴隶。伺候祖母时太累了,睡着了,不小心引发火灾。于是祖母开始疯狂压榨埃伦蒂拉:将她献给不同的男人,换取收入。这种丧尽天良的做法,当然没法持久。有些教士跑来质疑祖母,然而祖母一句话顶回去了:“她是我的孙女!”教士们一度组织人力,把埃伦蒂拉救了出来,留在修道院。祖母去找当地镇长说事,镇长回答:按当地办法,修道院有权保护她到成年,或到她结婚。祖母没法去修道院搞事情,但她有辙:她是埃伦蒂拉的祖母,有权给她安排个丈夫。而在那个地方,女性是要受丈夫支配的。于是祖母花钱给埃伦蒂拉买了个丈夫。埃伦蒂拉又落到了祖母的魔爪之中。这个故事的可怕之处,也是一目了然:祖母可以仗着长辈身份,随心所欲地支配埃伦蒂拉的命运;哪怕有人出面保护,祖母也可以利用自己祖母的特权,以及其他手法,继续控制埃伦蒂拉。自然有修道院这样热心的助人者,但只要有镇长这样不作为的糊涂蛋,祖母就能继续发威。话说,《纯真的埃伦蒂拉与残忍的祖母》,全称是《匪夷所思的悲惨故事:纯真的埃伦蒂拉与残忍的祖母》:La increíble y triste historia de la cándida Eréndira y de su abuela desalmada.连魔幻大宗师马尔克斯都觉得匪夷所思的悲惨。但现实生活中还是有类似的故事在发生。魔幻现实吧?《洛丽塔》的故事出在北美。埃伦蒂拉的故事出在南美。山川各异,但故事有其类似之处:亨伯特对多洛雷斯的控制,祖母对埃伦蒂拉的出卖,居然能够持续发生。他们在犯罪,他们自己知道。然而他们的犯罪环境是封闭的:他们有长辈权威。加之亨伯特在现实社会还算个体面人,这就更让他可以肆无忌惮。如上所述,多洛雷斯的声音,基本是消失了的。只有亨伯特对着读者侃侃而谈,忽悠得天花乱坠。监护人对被监护人享有的权威已经够大。家庭本身的特殊存在,让未成年人被侵害后,也很难发出声音来。哪怕发出声音来了,任何一个环节的麻木——比如镇长的放任——都会让被迫害者进一步遭遇痛楚。归根结底,都是养父与祖母,作为长辈的权威,获得的天然优势地位。这就是他们的黑暗死角。他们可以无限凌压下面的孩子,而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解决了:亨伯特:“这是我女儿!”祖母:“这是我孙女!”所以表面看,是性侵的问题。实质上,还有监护人权责问题。当犯罪者知道自己封得住一切,就自然肆无忌惮了。于是养父对养女、祖母卖孙女,那是肆无忌惮。未成年人或其他被监护者,如何让自己的声音,穿透家庭、长辈和种种不作为机关,传出来呢?《洛丽塔》里,当多洛雷斯被亨伯特控制着,开始所谓旅行时,第一部分结束了。第一章最后一句话,揭示了多洛雷斯被亨伯特控制的真正原因,也是所有类似悲惨故事的根源:“You see, she had absolutely nowhere else to go.”——你看,她是绝对没有其他任何所在可去了。

版权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