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宏:悲剧意识与世俗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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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30日,为纪念张爱玲的百年诞辰,律媒观察组织了一次线上沙龙,我受主持人董子溪女士邀请在沙龙发言。此为发言的整理稿。
悲剧意识与世俗人生
宋家宏
各位“张迷”朋友,大家好!很荣幸有这个机会与各位一起聊聊张爱玲。张爱玲是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个在中国大陆没有召开过全国性文学研讨会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著名作家。
我今晚的题目是《悲剧意识与世俗人生》
能不能用一句话来概括张爱玲和她的文学?
我想这样来概括:建立在人生悲剧意识基础之上,对世俗生活的珍惜与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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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别喜欢她的《天才梦》,这是一篇非常优秀的散文,写这篇散文时,张爱玲只有19岁,这是她步入文坛前,在正式出版物上发表的第一篇中文作品,却是打开张爱玲心灵世界的一把钥匙,浓缩了她对人生的看法。之后,虽然有拓展与深化,但在根本趋向上没有大的改变。
从这篇散文中已经可以看出一个优秀作家的诸多心理特质:她敏感、聪明、而又孤独、机智,有卓越的文字能力。同时,作为张爱玲的个性特质也展露了出来了,一方面是她有强烈的世俗的成名愿望,有渴望成名愿望,也是对生活的热爱;另一方面内心有深刻的悲剧意识。
调侃着她的“天才”,天才没有实现,现实生活中却等于一个废物,“天才”即成为笑话,仅为别人提供了笑料,这是痛苦的折磨。孤独感已深入张爱玲的灵魂,“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地方,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当她独自存在时,她能领会生活的艺术,欣赏雨夜的霓虹灯,吃盐水花生,她由此上升到对人生的独特看法:“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让人深感恶心与无奈,可是,爬满了虱子,它还是一袭华美的袍!很难想象,一个19岁的女孩会写下如此惊心动魄的文字,人世的悲剧意味已镌刻在了她的灵魂之中。
她在小说与散文中展开不同的方面,大抵说来,小说更多地展示的是形而上的悲剧意味,散文则是对现世的世俗生活的深刻体察、珍惜和热爱,以一种新奇的审美的态度,肯定那些“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
2
张爱玲的小说总主题是:在时代的沉落中,人的生存状态。
这个总主题隐含着浓重的人生悲剧意识,在此之上,她从纵、横两个向度集中解剖了家庭关系,透视出人性的自私、冷漠。
横向的男女性爱的感情关系、纵向的亲子之爱的感情关系,是组成家庭的最基本关系,而家庭又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社会基本单位。张爱玲前期作品主要就是剖析这两种关系,揭示人们的生存状态。张爱玲冷冷地告诉人们:人性是自私的,人间无爱,至多有一层温情的面纱。
先看张爱玲对“亲子之爱”感情关系的审视。
在张爱玲的前期作品中找不到一篇歌颂“母爱”或者“父爱”的作品。相反,代表作《金锁记》却刻画了一个阴蛰、毒辣的“母亲”形象——曹七巧,强烈的占有欲、疯狂的报复欲,是这一人物的基本特征。对金钱要占有,对子女也要占有;自己的情欲未能满足,便需要吞食子女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偿,将亲生子女当作自己的殉葬品。
《花凋》中,女儿川嫦生命垂危,川嫦的母亲怕暴露自己的“私房”,不愿拿出钱来为女儿治病。《多少恨》里,虞老头为自己晚年能再度浪荡,纠缠着女儿,要她做有钱人的妾。
张爱玲写了不少千疮百孔、残缺不全的人伦感情。从张爱玲对亲子关系的审视中,可以看出她的创伤性的童年经验对她的深刻影响,她与父母的关系,那样一个特殊家庭对她的影响使她获得独特感受,探寻到别人难以达到的人性深度。她曾说:“母爱这大题目,像一切大题目一样,上面做了太多的滥调文章。……其实有些感情是,如果时时把它戏剧化,就光剩下戏剧了,母爱尤其是。”她写出的确非“滥调文章”,在小说中她把人们一味歌颂的父爱、母爱都否定了。
再看她对“性爱”感情关系的审视。
婚姻与性爱,是张爱玲小说的基本题材,几乎每篇都离不开男女之情,但她精神上的悲观气质,使她见不到“爱”,没有浪漫而圆满的结局,更多的是“调情”和权衡利弊的交易。
《倾城之恋》,看这篇名,你会以为是一个诗情画意浪漫美丽的爱情故事,不,这是一场费尽心机的把戏和交易,文雅、风流、机巧的“上等调情”。男挑女逗、欲擒放纵、权衡利弊是白流苏与范柳原“恋爱”的全部内容。范柳原无非借白流苏这个中国味十足的女人换换口味,调剂空虚的心;白流苏想以最后的资本——三十岁的青春保住“淑女”身份和物质生活。
《琉璃瓦》中,家境小康的姚先生一家,把女儿的婚姻当作攀附上等人的手段,毫不掩饰的庸俗与势利,比起白流苏、范柳原来得更坦率。
张爱玲的笔调并非不能写那种温情脉脉缠绵徘恻的“爱情”,《红玫瑰与白玫瑰》、《多少恨》、《十八春》这几部作品在前半部份都有这样的描写,但她精神上的悲观气质使这几部作品形成一个共同特点:即使“爱情”产生了,最终也不过是一场梦,一层缥缈的面纱,它经不起现实的、命运的撕扯,人物都从梦中醒过来,爱情不过如此!没有完满的结局。

宋家宏青年时期开始写《走进荒凉》留影
对这些自私的人,张爱玲却并没有彻底地否定他们,而是抱以同情与悲悯。
每一个人都在不可避免的时代沉落中挣扎,这就是人们的生存状态。因此,人们无可奈何,只有“不明不白、猥琐、难堪、失面子的屈服。然而到底是凄哀的。”她还说:“总之,生命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愿望,我总觉得有无限的惨伤。”
理解了张爱玲对笔下人物的悲悯,也就不难理解弥漫于张爱玲作品中的“荒凉”了,它是人物的内心情绪体验,也是作者主观的情绪基调,从客观上看又是那个战乱岁月在人们心理上的投影。
“荒凉”(有时是“苍凉”、“凄凉”)笼罩着张爱玲笔下的每一个人物每一个故事。《金锁记》是“隔了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倾城之恋》是一个“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
即使是欢乐的场景,却没有欢乐的气氛,弥漫于人物内心的仍然是“荒凉”。《鸿鸾禧》中,玉清出嫁前,竟然“有一种决绝的,悲凉的感觉”。《红玫瑰与自玫瑰》中,振保与王娇蕊正热火朝天时,“许多卿卿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感情的一种满足。”
这里的“荒凉”内心情绪呈现的仍然是对未来命运的悲观,一切欢乐都包含着滑稽,隐藏着悲哀,满怀的希望终将成为泡影。
与“荒凉”内心情绪密切相关的,是人物的“孤独感”和“自卑感”。她笔下的人物几乎都被“自卑”与“孤独”所笼罩。
3
总听人说,张爱玲把人性写得太黑暗了,人都是这样的,还怎么活?还有人说,看多了张爱玲的作品,会不会影响自己的生活?
在我看来,这仍然是没有理解完整的张爱玲。
正是因为深刻体验到人的生存状态中浓重的悲剧意识,看透了人性之恶,她在世俗生活中对存在的人性之善,生活中那怕只是短暂的美好,也倍感珍惜。她的个人生活,她的两段婚姻生活,都可以看出她的世俗生活,对人间真情的珍惜与热爱。她与胡兰成的爱情与婚姻已经有许多人说了,她对赖亚的依赖与侍候,普通读者并不清楚,你很难想象张爱玲这样高傲的人会长达几年侍候一个病倒躺在病床上的人。
她与姑姑、与好友炎樱,尤其是与宋淇夫妇一生的友情,都可以看到她对人间真情的珍惜与热爱。
她的散文中,体现的也是对世俗生活的珍惜与热爱。乱世之中,生活窘迫之下,她也能以敏锐的艺术感觉捕捉到世俗生活的情趣,寻找到人生安稳的一面,她能以审美的眼光看待生活,领略和享受当下的生活乐趣。生于乱世,心存对盛世的向往,遥远的盛世不可得,于是,就近求得人生的安稳,那怕它短暂,那怕它脆弱。《公寓生活记趣》、《道路以目》、《夜营的喇叭》、《我看苏青》、《中国的日夜》等等,都让我们感受到了世俗生活的乐趣,在熟视无睹的庸常生活中,体会到生活的艺术。
她不寻找未来的、彼岸的精神依托,而执着于当下的、现存世界的人生乐趣。就是她说的:“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的人的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人生。”(《必也正名乎》)一本书的出版,她看见了一扇夜蓝的窗户,附近军营传来学吹喇叭的声音,她从这不纯熟的技艺中感受到人的成份的浓厚,从电车的铃声中她体会到孩子回家的温馨。
90年代后的大陆读者,刚刚从宏大叙事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在张爱玲的散文中看到了亲切的日常生活叙事,尽管他们大多不懂得这一日常生活叙事的悲剧意识背景,但也令人读来思之有味,散文原来这样写更接近自己的心灵与体验。这是张爱玲散文持续走红书市的内在原因。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城里人张爱玲》,就写她的衣食住行。她的衣食住行都是很有情趣,有意味的。这是许多热爱张爱玲的人把她看作一个“小资”的原因。
她的小说、散文里出现过许多咖啡馆,西菜馆,中餐馆,写过不少点心、菜肴,各种饮食,现在已经有人细读她的作品,深挖出她所写过的美食,写成了一本书《张爱玲与美食》,所列美食竟有69种之多!难怪张爱玲说到“周作人写散文喜欢谈吃”时那么不屑,“他写来写去都是他故乡绍兴的几样最节俭清淡的菜,除了当地的笋,似乎也没什么特色。”周作人已是很重视生活趣味的人了,可是这位小康人家出生的文人哪里能与她相比?张爱玲晚年曾写过一篇《谈吃与画饼充饥》,满篇皆为中西美食,有回忆,有品味之后的点评,也有数十种吧?我没数。
但是,把张爱玲看作一个“小资”,而看不见其中隐含的悲剧意识,很难说理解了张爱玲。与她同时出名的苏青,也写世俗生活,也有对世俗生活的热情、不满,但没有悲剧意味作底子,缺少了张爱玲的深刻,也就没有她的影响力。
浓郁的悲剧意识与对世俗生活的珍惜与热爱,是张爱玲的一体两面。
谢谢!我们一起分享张爱玲,谢谢主持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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