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行黑夜和勿忘草

文/天冬 插图/小飞
“先生,呃,”乘务员仿佛有些迟疑地说道,“请您关闭机窗的遮光板。”
我疑惑地转过头来,他约略有些慌乱,补充道:“并不是不允许,呃,不是允许您向窗外看,只是到了关闭遮光板的时间。”如此一说,我也唯独落得无可奈何,关上遮光板完事。然而搭乘飞机时,反正我就是喜爱坐在靠机窗的位置,看向窗外。看云,也看地面上的景致,或者只是看着深邃的天空。对了,还拍照,在飞机上我总是把小型数码相机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看到奇妙的云或风景,便如阿拉斯加棕熊捕食大马哈鱼一样迅捷地举起相机拍照。
这么着,我便成了长途旅程中不受乘务员欢迎的那一类。
此事我心知肚明。明明有一位女性乘务员上前来着,她欲言又止,继而转身离开,不久换作了人高马大、然而表情生涩的男性乘务员过来,以迟疑的语气前来劝说。这就是不受欢迎的证明。“那家伙,怕是会惹麻烦吧。”乘务员之间以唯有自身能够听懂的方式默默交换着信息。
在我所经历过的诸多长途旅程之中——特别是关乎时差变化的旅程,亦即乘客不得不在飞机上头强行延长一个白昼,抑或经历一个莫须有的夜晚——是否必须关闭机窗遮光板,似乎以行程的时段与航空公司的策略相关。我既遇到过压根儿不管不问、任由乘客自便的行程,也碰上过少许有些不通人情的状况。“喂,把窗户关上,现在是睡觉时间!”遇到这么一位乘务员,甚至连彼此尊重的词语也省略掉,终究令人不快。
“可是我并不想睡觉呀!”我向不通人情的乘务员说道。
“别人都在睡觉,现在是睡觉时间!”
“并不是别人都在睡觉的呀,”我也渐渐来了火气,“你自己看嘛!”
“但现在是睡觉时间!开着窗户,会影响睡觉的乘客。”
“你们不是提供眼罩的吗?”
诚然,势必有人在此刻昏沉睡去,或多或少,也有人希冀着享受人造黑夜。眼罩不是正当其时吗?归根结底,飞机上的廉价眼罩,谁又会刻意珍藏到下一个情人节呢,只是在飞机上姑且使用一下子就好嘛。希求黑暗的人使用眼罩,需要窗外风景的人打开窗子。各得其便,岂不美哉?
但稍一转念,即可明白航空公司的心思。调暗客舱中的灯光,关闭遮光板,乘客们不得不进入强行黑夜时间,总有一些人顺其自然,进入睡眠模式。乘务员的工作也相应进入下一环节,不必频繁走动,甚至可以聚集在机舱末尾,边吃泡面,边谈论如何巧妙地而合乎法规地购买免税奢侈品。
纵使遇见脑袋如硅化木一般顽固的乘务员,到头来我也终归抱怨不得。毕竟我也会用一模一样的法子——即强行制造黑夜——对付别人。不不,说是对付别人有失妥当,我是用伪造的黑夜,对付数十粒种子来着。
直到这个春天,我终于知晓勿忘草的种子萌发需要黑暗环境。从前栽种只是采用寻常方法,将种子覆盖薄土而已,发芽率可想而知。“勿忘草嘛,要彻底黑暗的环境才好,彻彻底底,没有一丝光!”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
说来,勿忘草的种子光溜溜的,泛起黑色光泽。说是种子,实则应称为小坚果,但反正看上去一如人们心里头标准的种子模样。我因着喜爱勿忘草开出的蓝色小花,故而栽种过好几年,每年都以种子播种,当然收成不佳,甚至全军覆没。那时心里还想着:“莫不是买了陈年的劣质种子了吧?”说来倒是愧对商家。
“不但要黑暗,还要潮湿,温度不能太高。”听人这么一说,我就乖乖照做了。又黑又冷的地方,想必孤单的不得了吧?思来想去,唯独冰箱的冷藏室最为适宜。我家恰好有一个闲置的小型冰箱,从前用来放苏打水和饮料来着,勿忘草的种子就栽于育苗专用土中,喷好水,覆盖以保湿薄膜,继而塞进了了冰箱里头。
一切安置妥当,种子们就在人造的黑暗里头躁动起来。“喂喂,这可是很黑很黑的地方哟!”“那是,够黑!非但黑,还湿乎乎的,冷冰冰的。”“嗳,莫不是应当发芽才对?”这么商量下来,种子便纷纷萌发。新发的嫩芽倒是应当及时移至光照处,毕竟是种花,不是栽种韭黄或者白芦笋。
顺便说,既然有勿忘草这样偏爱黑暗的种子,自然也有喜爱阳光的种类。波斯菊和珀菊的种子——这个也并非真正的种子,应当称为瘦果——便需要充足的日光照射。不得覆盖土壤,需要光照。种子萌发后自然会一门心思扎根到土里头去,无需为之操心。
前一阵子搭乘飞机去欧洲,再度遇到关闭机窗的状况。
“也罢,就当我是个勿忘草的种子好了!”
恰好有些困倦,我便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处于黑暗之中,处于湿乎乎冷冰冰的黑暗里头。整个飞机即是关闭的冰箱,由内部无法打开,有什么人刻意制造了黑夜,我则毫无选择的余地,唯有遵从而已。呀!这么一想,反而睡不着了。
幸而这次搭乘的瑞士航空公司航班,乘务员关闭机窗时亲切得体,还有巧克力奉上。概无不快。为了应对关窗,我特意随身带了一本书来,于是打开阅读灯,津津有味地读了一路。说来,阅读灯不至于让睡觉的乘客受影响吗?这倒并非由我操心之事。
况且,航班上还有眼罩相赠。
【植物卡片】
勿忘草 Myosotis silvatica
勿忘草栽培品种 Myosotis sp.
勿忘草全球约有五十种,此外也有多个园艺品种,大多数种类都会开出蓝色小花,春夏之交,野生勿忘草散落于草坡、溪边或森林边缘,绿草之间夹杂着天蓝色,甚是迷人。我国野生的两种——勿忘草和湿地勿忘草——更常见些,花卉市场有时也能见到栽培品种出售。
至于作为切花的“勿忘我”,则与勿忘草毫无干系,非亲非故。英语里头,勿忘草的名字才是真真正正的forget-me-not,欧洲也确然有不少野生的勿忘草种类。因着都开蓝色小花,汪曾祺先生曾经写道:“为什么西方人把这种花叫做forget-me -not呢是不是思念是蓝色的。昆明人不管它什么勿忘我,什么forget- me -not,叫它‘狗屎花’。”这倒有些冤枉。所谓“狗屎花”,乃是倒提壶,又叫琉璃草,只是勿忘草的表亲罢了。
《花与鸭嘴兽》系列是短篇随笔,
与植物、旅行、生活和胡思乱想相关。
暂定周更,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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