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田闲话 | 四季歌(小说)

四季歌
文|豆 田
田家滩最爱花的人是暄二妈。暄二妈家房前屋后都种花。暄二妈家种的花都是月季花。
暄二妈在隔开西邻的篱笆墙上攀蔷薇月季。西邻安二嫂贴着花墙招招手,暄二妈迎上来,像唱唱似的笑说:“篱笆墙,三尺长,一家开花两家香。”安二嫂从花墙洞里递过来三只红蛋:“大媳妇生了!男的,八斤半!”“恭喜,恭喜!”
暄二妈在隔开东邻的篱笆墙上也攀蔷薇月季。东邻住着自己的妯娌昭大妈,昭大妈扒出一个墙洞,把头探进来,唤鸡。暄二妈走过来搭腔:“今天鸡没钻来。”“母鸡嘎嘎叫,下的蛋还没找到,刚看见过那边了。”暄二妈有时真会从墙洞里递过去一只热烫烫的蛋。
暄二妈有两株月季羡煞了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严格讲来,这两株月季,不能简单说两株,应该称两丛,两大丛。每一丛株冠比大匾还大。一丛叫玫瑰月季,颜色血滴滴的红,高雅端庄,一朵在手,沉甸甸的,压手。据说此花可食,那肥嘟嘟的花瓣真的肉肉的,但没有人吃过,可怜可爱的,谁舍得么。一丛叫香水月季,颜色是那种明晃晃的黄,鲜艳明快,夺人眼目。花朵硕大无朋,比成人的拳头还要大一圈。这花还是暄二爷初到兴化做生意时,一位朋友送的。据那位朋友说,花还是从云贵高原上引下来的。暄二爷像得了宝贝似的,把花捧到老婆面前:“月季是花中的皇后,这是皇后中的皇后。你呀,就是太皇太后。”“是嫌我老了吗?”暄二妈给了一个冷脸,转笑,接下了皇太后。
暄二妈真的像侍奉皇太后一样照看着、宠爱着。用剪下的头发一圈一圈绕着花根,风摇不动,紧紧地护着,能发根呢。每年冬天,有冻死的猫啊,狗的,埋在距花根一尺多远的地方,能看根呢。给花浇水,只能是清水、淘米水、洗肉的水,这叫养根;要是看到暄二爷或者自己的三个丫头往花上泼洒一点点洗脸水、洗脚水,赶过来劈手夺了盆子:“你是害花呢!往花根上也不行。”
一年四季,暄二爷常有大半年在兴化卖种粮。他贩卖的不是稻子、麦子这种大田大地种的种粮,而是像韭菜菠菜、青椒茄子、萝卜冬瓜、芝麻绿豆等等,这些都是边角料地种的小种粮,就是过去几年政府也不管的。兴化地势低洼,垛田多,一方块一方块的小地头,种这些经济作物很是适宜,小种粮需求也就特别大。暄二爷出门行商的日子,暄二妈忙活之余,就打理这些花儿,把最初的两小株,培育成现在的两大丛。
春季到来呀百花放,
大姑娘门外糊鞋帮。
哥呀乘船去兴化哪,
一年半载呀卖种粮。
夏季到来呀荷花香,
大姑娘树下剪鞋样。
哥呀兴化心莫花哪,
卖了种哟你快回乡。
……
村里大姑娘小媳妇每年春上都要来剪枝扦插。暄二妈呢,总是左挑右拣,寻那不老不嫩的枝条。枝老了,没有活力;枝嫩了,又没有耐力。剪下来,再手把手一遍一遍地教如何选土,如何用肥,如何拥根。不知道是大姑娘小媳妇们笨呢,还是没有那个服侍功,村里至今还没有一株像样的,即使活了,也瘦不拉叽的,几年都发不开。昭大妈看着有人走出那个蔷薇月季篱笆,不免凑过来提醒:“儿子不会生,剪枝头倒会挑公的。”“能插活的,我没暄二妈那功夫。”安二嫂如果在场,会劝上一两句:“她心里苦呢,暄二爷不在家,一个人把三个闺女拉扯大,不容易的。”
暄二妈娘家是扎匠,祖传的好手艺。里下河、潮河一带,扎匠有两个支,一支是硬扎,扎簸箕、大匾、笆斗,用手劲,多是男人活。一支是软扎,就是纸扎,专扎烧化全套:牌楼车马、箱柜马桶、童男童女,仙鹤麒麟,阴阳一理嘛,阳间所有,阴间尽有。这路活,用巧劲,多是女人活。前些年,政府不让,谁也没办法。这几年,开始松动了,暄二妈便忙碌起来了。虽然女人挣的钱不比自己少,暄二爷不屑像女人一样成天家里坐着。事实呢,他是眼不见心不烦。一心想个儿子,可女人就是不来活。他给大女儿起名叫金娣,弟弟没进来;给二女儿起名叫银娣,弟弟没迎来;生个老三叫招娣,还想招个弟弟,暄二妈不干了:“女儿咋啦?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就是死了,这全套家什还不是女儿女婿送啊!”潮河一带风俗,人死了,烧六七时,由闺女女婿烧化全套物事,否则到那边没得住,没得吃,没得用。见女人不想再生了,暄二爷于是在兴化时间就更长了,这两年直接不回来了。有卖种粮的同行背后在传:“暄二在兴化那边有女人了。”暄二妈呢,似乎明白,又似乎蒙在鼓里,外面天大声音,她自己也听不见。
大女儿金娣出嫁在东沟街头上,二女儿银娣婆家在朦胧当街上。两个闺女知道娘喜欢看唱戏,时常把娘接过去散散心。这个月金娣回来说:“县淮剧团来唱《祥林嫂》,你最喜欢的苦情戏。”暄二妈连看三场,回来对安二嫂讲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好像她就是那祥林嫂。安二嫂忙拿话逗她开心:“看戏淌眼泪,你是替古人担心。”下个月银娣回来说:“省淮剧团来唱《珍珠塔》,你最爱看的古装戏。”暄二妈只看了一场就回来了,一宿都没住,招娣要出嫁了嘛,忙着呢。篱笆外正遇着妯娌,昭大妈叮嘱她:“你也要当心,你们家有三个陈翠娥,小心把你们的珍珠塔都偷光了!”暄二妈一阵酸。
招娣正月初六日子。一阵鞭炮过后,姑娘坐上女婿的自行车后座:“妈,我走了。”暄二妈回房焐床,终于憋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潮河这里风俗,凡女子出嫁,做妈妈的一定要放声大哭,不哭生孩子会哑巴;弟妹要有一个人为姐姐焐床,不焐床,姑娘会不想家。哭,好理解,闺女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怎么舍得呢。不哭会生哑巴,怪吓人的,所以那些笨婆娘即使不想哭,也会干号上几声。至于焐床呢,弟妹们都会争抢着去焐姐姐的被窝,姐姐会留一个红包在尚留余温的被子里呢。招娣发脚走,家里就别无二人了。暄二妈,既是当娘的,又要扮演一个焐床的角色,因此比别人家女儿出嫁时为娘的哭得更真,也更凶。妯娌过来解劝:“我们生几个儿子的,女家彩礼搬不起,我们愁得才要哭呢。还是弟妹你有福气,扎扎库,种种花,闲了看看戏。”妯娌这次是真掏了心窝子,看着几个侄女一个个都飞走了,心里也颇有些不舍这个女人。提到儿子,暄二妈哭得更伤心,抽抽噎噎的止不住。安二嫂说:“我们都走开点,暄二妈,想哭,今个就多哭哭吧,对招娣也好呢。”
春天来了,暄二妈家房前屋后都开满了花。蔷薇月季野性十足,没心没肺的,攀得更高了,篱笆墙更厚密了。只是玫瑰月季和那皇太后不如往年,花色没那么亮,花型也没那么壮,都瘦了一圈,好像丢了魂似的。暄二妈一手里拿着剪子,一手里捏着半截芦材杆。她不是出来修剪花枝的,她出来撵鸡,东边的鸡又钻过篱笆墙了。
“喔嘘嘘——喔嘘嘘——下个蛋就了不起了,怕人家不知道吗,非要丢人现眼,老是往人前跑!”
“他二妈,今天的蛋归你,以后鸡在哪边生蛋就归哪边。”妯娌贴着篱笆递着话。
暄二妈赶完鸡,回屋继续扎库。刚接了个活,全套的家什,牌楼已经扎好,手里正忙着童男童女的骨架子,又想起好久不唱的几句词来:
春季到来呀百花放,
大姑娘门外糊鞋帮。
哥呀乘船去兴化哪,
一年半载呀卖种粮。
……
月季花,年年栽,又是田家滩大姑娘小媳妇剪枝扦插的季节,只是花下没有了暄二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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