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讨的老人║ 一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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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开了一家包子铺。
卖包子的小伙子鼻梁高高的带点鹰勾,大眼睛,像哪个明星,一时想不起来。不过,他一说话就不像明星了,一口地道的蒲县话,豆腐、葫芦、茄子、酸菜、凉粉、大油、大肉包子……一边吆喝一边招呼客。顾客点了包子,他又问喝啥,稀饭、豆浆、豆腐脑、胡辣汤……稀饭?红豆稀饭一碗——。那声音后厨能听见,马路对面也能听见。扫街的老环卫工手里提着簸箕笤帚说,小伙,一巷子人都叫你吆喝醒了。
我点了两个茄子包子,要了一碗豆腐脑,在店里找位子坐下。对面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齐脖的卷发又黑又油,大脸盘子白得有点虚假,像发过了头的包子面,鼻头粗大,嘴唇涂了大红的口红,下巴下拥了两圈儿肉,肉圈下面露出一截金链子。她的手指白胖,像上“山”的蚕儿,捏着包子,翻着嘴唇,生怕弄掉了口红,一点点用雪白的牙齿嘬着包子。女人旁边坐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穿着灰白格子小西服。他看着母亲吃包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着碗里的豆腐脑,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吃!看啥呢?女人嗓门很大。小男孩赶紧埋下头用勺子挖了豆腐脑往嘴里塞,捣了几口,又抬起头偷偷瞅我。女人教训完孩子,朝门口喊,吴奇隆,再给姐来一个酸菜包子。
吴奇隆?对,卖包子的小伙还真有点像吴奇隆。不同的是,真正的吴奇隆脸上总是冷冰冰的,这小伙子却爱笑。不过,这个笑眯眯的“吴奇隆”挺讨人喜欢。
胖女人从桌子上的纸卷上扯了一截纸擦擦手,又扯了一截塞在男孩怀里说,吃完赶紧上学!小男孩盯了母亲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嘴里的饭渣子掉在西服上。
门口的包子揭笼了,蒸汽腾了起来。卖包子的、买包子的、收拾空碗空碟子的,全被裹进白雾里,只能看见黑色的地面和挤挤攘攘的腿。手、手、脏手不敢抓,别急、别急,都有、都有,“吴奇隆”一边换笼一边喊着。
打发些哟,打发些……打发些哟,打发些……从蒸汽中透过来一位老人微弱的乞讨声。蒸汽散了,“吴奇隆”手上套着塑料袋,噗噗地吹包子笼上的热气,麻利地给伸在面前的竹碟子里拾包子。一拨儿食客端着包子找着座位坐下,一拨儿急着上班的用塑料袋提了包子匆匆赶路。
打发些哟,打发些……一个低瘦的老女人右手一直伸在胸前,眼睛巴巴地望着来来去去的人。她的背驼了,上身穿着一件宽大的深灰色长衫,下身穿着黑色棉布裤子,脚上穿着方口布鞋,左手攥着一根棍子,棍子上挂着一个灰布袋两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了些空矿泉水瓶。
“吴奇隆”飞快地从笼里拿了一个包子装进塑料袋,快步下台阶塞给老人,说,姨,拿回家吃吧,我还要做生意呢。老人呆呆地看着“吴奇隆”,没有走的意思。“吴奇隆”转身又从笼里拿了一个包子塞进老人手里的塑料袋,大油的,软乎,赶紧回,赶紧回!嘴里说着,两手扳着老人的肩膀往东轻轻推了几步,老人僵硬的脖子往后拧了拧,蹒跚着向东走了。
嘙!我对面的女人好像硌了牙,把吃剩的半拉包子扔在竹碟子里,像提溜鸡崽子一样把小男孩从凳子上提起来,说,不吃算了!往学校走!
小男孩一只书包带耷拉下来,挎了好几次也没挎上去,踉踉跄跄地跟着女人出了包子铺往西边的学校走。他一边走,一边扭回头,朝东瞅那个驼背的老女人。
再去包子铺的时候,又碰见了那个驼背的老人。她站在包子铺门前的台阶下,重复着那句“打发些哟,打发些……”
我买了两个包子,递给她。她的手关节粗大,皮肤松弛,颤颤巍巍地接过包子,没有一丝受赠的谢意,脸上麻木得像路边干枯了的桐树皮。
我想说句安慰的话,但她根本就没看我,眼睛一直盯着顾客们递给“吴奇隆”的零钱。我无奈地笑了一下,走进店里。
老人手里拎着装包子的塑料袋,依然站在台阶下,嘴里嗫嚅着,打发些,打发些。有人递给她一块钱,她捏着钱凑到眼跟前看好久,然后把钱塞进布口袋里,又盯着进出的人,重复着那句话。
“吴奇隆”笑而不语,麻利地揭笼盖,拾包子,盖笼,收钱,找钱,抽屉里的手机不时传出“微信收款”的声音。他没有下台阶,也没撵老人走。
过了八点,来包子铺的客人少了。老人见没人搭理,眼睛朝西边人行道上望一望,慢慢朝东转过身走,也许是在包子铺门口站累了,她走几步停一停,朝身边走过的行人伸出手,嘴里念叨着,打发些哟,打发些……
那个扫马路的老人喊,赶紧回去!小心贼娃子把你家钱偷了!老太婆一惊,颤巍巍地朝东走,脚步好像快了些。
我问“吴奇隆”,这老太婆是哪儿的?
他说,旁边城中村的拆迁户。
拆迁户?那是有钱人啊!怎么出来讨钱呢?
“吴奇隆”笑了一下没接话,转头向后厨喊,再包一笼豆腐馅的,其它馅暂时不包了。
立冬了,梧桐树叶沙啦沙啦地落下来。老环卫工穿着臃肿的棉衣,外面套着桔色加闪光条的环卫服,一扫帚一扫帚地扫着街道。
老太婆又拄着棍子颤颤巍巍地往包子铺跟前走。
环卫工停下扫帚,往手上哈了口气说,冷成这样子了,你这老婆子又跑出来遭磨人。老人停下来,机械地转头,看了环卫工一眼,继续走,到了包子铺门口。
打发……她一句话还没说完,戴着一次性医用口罩的“吴奇隆”就着急地摆手示意她赶紧走,一边摆手一边朝店里悄悄瞅了一眼。老婆婆愣到那儿,嘴巴轻轻张了张,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恐慌,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打发些”。
“吴奇隆”见老太婆没有挪脚,眉头皱了皱,眼睛无奈地翻了翻,又忙着卖包子了。老人穿着棉袄,外面罩着那件灰色的上衣,右手伸在胸前,打发些哟,打发些……
丢人!包子铺里突然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叫。一只包子摔在老人的脚下,骨碌碌滚到了路边。“吴奇隆”吓了一跳,手里刚拿起的包子掉在笼里,眉头、眼睛、鼻子挤在一起,皱得像包子皮上的褶子。
是领男孩的那个胖女人,她腾腾腾从包子铺台阶上冲下来,像上次提溜儿子一样抓住老人的一只胳膊,提着就往东走。老人被拽得脚下绊蒜,但好像又不敢跌倒,一手拄着棍子支撑着身体往前走。
旁边有人喊,哎哎哎,你这女人,咋欺负要饭的呢?
胖女人转过头说,就欺负了,来,来,把我法办了!
环卫工撂下扫帚跑过来,摘掉胖女人的手说,明月啊,你婆婆儿女多,一辈子不容易啊,过去日子苦,她吃油都是拿树叶蘸呢。你男人老小,小时候你婆婆经常背着他干活。唉,人老了,傻了,你们做后人的要担待呢!
胖女人噗通一下子坐在路边台阶上,放声哭起来,叔呀,你是不知道我受的遭磨,她把啥烂货都往家里收拾呢,现在都不知道屙尿了,我一天得揭洗两三回床单被罩,关又关不住,一出来就要人家东西。我不嫌丢人,学校娃娃都笑话我儿子有个要饭的婆,让娃咋活人嘛——胖女人说着哭着,眼泪鼻涕把脸上厚厚的粉抹花了。
环卫工说,也是的,得个好人手照看呢。
老婆婆拄着棍子,身子瑟瑟地抖着,下巴抖得更厉害,浑黄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胖女人。胖女人双手捂着脸哭,环卫工看了看老人,再看了看胖女人,叹了口气,返身捡起扫帚又开始扫地。唰,唰,树叶子被风吹得四处飘飞,散乱得像胖女人的哭声。
老人双手拄着棍子,下巴几乎贴在手上,一点点向胖女人跟前挪动。平常人一大步的距离,老人用了好长时间。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条白底蓝格的手绢,想说什么,但张了几次口都没说出来一个字,嘴唇抖动得厉害,手也在抖,手绢在风中飘荡着。
叫“明月”的胖女人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向四周看了看,从衣兜里掏出纸巾擦了眼泪,捂在鼻子上狠狠擤了把鼻涕,把纸团扔进垃圾桶。她长长地吸了口气,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抓过老人的手绢,叠得方方正正,装回老人衣兜,拉了老人的手说,妈,咱以后不要别人的东西,走,回家。
新一笼包子出屉了,包子铺门口又被白色的蒸汽罩住了,那热气扑鼻而来,混着豆腐和大肉的香味。豆腐、葫芦、茄子、酸菜、凉粉、大油、大肉包子喽——,稀饭、豆浆、豆腐脑、胡辣汤喽——
我要了一碗胡辣汤,找座位坐下。“吴奇隆”端了汤过来,悄悄问我,哥,你看那女人像不像一个香港明星?
明星?谁?
肥姐,沈殿霞呗!
作者简介
一禾,渭北人,中学语文教师。曾用笔名:黑娃,渭河。
编:刘莉萍 副主编:陈剑波
本期小编:陈剑波
投稿邮箱:49991888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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