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田闲话 | 三 鸽(小说)

三 鸽(小说)文 | 豆 田依着《田氏宗谱》溯源上去,田家滩姓田的人家都是同宗同门。同门合村而居,固要恪守诸多族规乡仪,自也省却许多麻烦。耕作互助简省。远的,互助上社时代不说,单是刚联产承包那会,牲畜及大型农具缺乏。附近的本家叔伯、弟兄一凑合,成了。一人扶梢,三五人拉起犁辕,呼哧呼哧,除了体力消耗大,速度不比水牛慢。吃饭留宿方便。四时八节、上亲登门、红白喜事,呼啦一下,临时成立一个大家庭,伙食开销、迎来送往便都是公摊公派。相互称呼更是亲切随意。遇长辈,不用带姓,依着排行辈分叫:二大爷、三太爷,四奶奶;平辈或小辈之间见面招呼,还要节省。除了称一家的老大,冠个“大”带个“名”跟个“子”,如“大华子”。其他的弟兄姊妹,不分男女,顺口呼:二华子,三华子,四华子,小五子,小六子。三鸽,就是三鸽子。两个哥哥:大鸽子、二鸽子。
三鸽是我踩生的。按照田家滩的老古风,婴儿刚落地,需要请一帅哥来看小宝宝,这第一个看到小宝宝的帅哥便是这个孩子的踩生人。据说,由谁踩生,往往能预示孩子命运的好坏。因此谁家媳妇要临产了,都会提前跟邻家打好招呼,算是预约吧。我是放学路上被三鸽父亲“劫持”的,听说是去看新宝宝,我自然得意的很,心里在乐享被选中的荣誉之外,最关键的是还有一把蹦脆的油馓子嚼,三个红彤彤的喜蛋拿着。或许是常年在外地打工的缘故吧,三鸽父亲特别爱孩子,疼爱自家的大鸽二鸽自不必说,左邻右舍,村里村外的孩子他都喜欢逗逗玩玩,没大没小的。挺随和的一个人。
三鸽上学了,田家滩小学就在家屋后面,距离一箭之地。学校中间为二层小楼,楼顶上方矗着高高的红五星标识。楼左右两边各是四间红瓦平房教室,一字排开,红艳艳的一片。教室前面是鱼塘,波光云影;后面是水杉林,青葱挺拔。三鸽跟田家滩其他孩子一样,都喜欢到村学里去。三鸽穿着的确良衬衫,雪白雪白的,映着胖嘟嘟的脸,白里透红,没有一个老师不啧啧赞叹的:“乖乖!这孩子,乖乖!班长就是你了!”三鸽家离学校近,早来晚走、开门上锁的挺方便,班长之外还添加了一个光荣的职务:钥匙保管员。于是,三鸽脖子里整天挂着教室门钥匙,晚上睡觉都不许父母卸下。为了醒目起见,钥匙扣特意用大红的丝带或绳子吊着。远了看,还以为三鸽戴了红领巾,提前入了少先队。
田家滩小学撤校改点,成为邻村黄石小学的教学点。原来任教五六年级的几个老师也跟着调到黄石完小去了。剩下的老师连负责人丛校长在内共计四人,散了学,时常凑在一起打牌搓麻将,村民戏称“一桌人”。一桌人不是临时代课的,就是属于照顾对象,老弱病妇。老师们下午打牌,也不避学生,嘱咐三鸽去代销店买包烟,两袋泡面啥的,三鸽便屁颠屁颠跑去又跑来。哪天兴致高了,说要开夜工“东方红”,一定到东北五里外的朦胧街捎带一只鹅鸭,两瓶酒。村里老长辈子对着校园里夜晚的幢幢灯火,不免忧国忧民起来:“田家滩的孩子怕是要耽误了啊。”
三鸽到四年级时真出状况了,平时憨厚踏实的一个人,考试起来,总是门门不及格。尤其是语文学科,还是丛校长亲自教的。丛校长可是学校水平最好的老师啊,这就奇了怪了!校长只好再找三鸽父亲商量:你是我本家叔叔,对你,不能有半点欺瞒。我这小兄弟还是再留一级,将基础打扎实些,否则到了邻村上学,小学毕业,难!
三鸽父亲这次也真是急了眼了:“三鸽已经读了三个四年级了,还要扎实扎实?过去我常年在外,操管不到孩子,现在我也回来了,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校长语气稍微软和了一点:“也是为三鸽好嘛。看你挺随和的一个人,怎么能这么想呢?”
“为你们一桌人服务的好吧?哄孩子杀鸡杀鸭,鸭毛鹅毛送给孩子换钱,缺德不缺德?”
校长一肚子大明白,也就不再多言。
田家滩小学教学点就在那年夏天全部撤走了。三鸽终于升到了邻村的五年级,和三鸽一起飞升的,还有田家滩小学的一、二、三年级的学弟学妹们。
快小学毕业时,三鸽的个头跟他两个哥哥一般高了。此时,他父亲病故了,大鸽已经参军,二鸽开始进厂。三鸽校园里走着,低年级的孩子走到他跟前,端正地行个队礼:“老师好!”三鸽低头看看胸前灰白衬衫上皱巴巴的红领巾,头便不再抬起。上学放学路上,本村的同学则直接干脆吆喝道:“大专生,校长让你打酒去!”三鸽知道,那是在讽刺自己读了三年四年级的黑历史,也不争辩,只是追上去,一阵厮打。
义务教育了,读初中不用考试了,可三鸽打死也不愿上学了。
三鸽迷恋个车子。先是自行车。个子矮,就把一只脚伸到对面的脚踏上,踩不了囫囵的一圈,就半蹬,咯,哒,咯,哒,跑起来,车身往外歪斜着,还蛮快的。后是摩托车。家里来个客人,三鸽一定请求让他摸摸,伏龙头上,带动油门,突—突——突突突,好玩。真正熟练驾驶的,还得感谢丛校长的那辆摩托车,往少了说,一周帮校长采购一趟,三年时间,再笨的孩子也会了啊。三年呐,三鸽。
三鸽跑起了摩托载客生意。车子是大鸽、二鸽资助的,父亲不在了,弟弟尚未成年,按照风俗,长兄如父,两个哥哥不能放手不管。车有了,执照没法拿,三鸽年龄不到,这谁也没招。两个兄长便叮嘱小心,一个说:“不要跑公路!”一个说:“看到交警躲着点!”三鸽于是成了白日黑夜穿梭在乡村公路上的黑车主。去了,突突突—突—突—,沿着砖石大路,在两边满是水杉林的路荫里疾驰。来了,突—突—突突突,循着乡村土路,在菜花、鱼塘、稻田之间的小路上稳稳的走着。
三鸽的本房叔叔贺二爷,原在邻县射阳的一个亲戚那里跑销售。据贺二爷自己讲,那个亲戚其实是开皮包公司的,销售的风筒还是从朦胧街上进的货。真真是江南骗江北,射阳骗全国。他不想做无根的漂萍,也不想再去骗人了,回来自己办厂,大小是个实体,踏实。有一次,三鸽送贺二爷去国道边乘车,贺二爷说:“到我厂里做驾驶员吧!还开你的摩托车,吃饭,烧油都是我的,工资保底,按里程再拿提成。”
三鸽回答的一点也不犹豫:“我野惯了,还是干个体合适。二爷您那里有客来送往的,吩咐一声,随叫随到。”
“也成。”贺二爷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那就从这次开始,你记个账。”
三鸽听得村里老长辈子背后议论,他贺二爷是从亲戚那里偷取了产销两头的路子,拽上自己跑销售时的部分客户。这种昧良心的事,赚再多的钱,三鸽他干不来。
三鸽还是像原来一样在四乡八镇之间跑着他的生意。前几年,我回家过年,刚下了国道,正遇着三鸽送客上来。他迎上前接过我手里的包啊袋子:“起的早,不如赶的巧。接三先生回家,千年等一回。”还特意掏出一张印制的名片给我:摩托载客,风雨无阻。田三鸽。电话。“三鸽,混大了啊,有头有脸了!”
“哪有……摩托车也多了,竞争激烈……交警也常下乡来……坐好了吧!”
下车给钱,三鸽说什么也不接,使劲抓着我的手往回推:“送客收费。回程顺带田家滩人不收钱。几年才拉你这一回,收钱就是骂人了!还有客要送,回来玩!”突突突—突—突—,远了。
那年春天,母亲生病,我每隔一周要回家探望一次。国道边下了车,提着大包小袋的,又想起三鸽来,问问邻村摩托车:“看到三鸽没?”
“田家滩的吧?上车吧,三鸽不会来啦!”
“三鸽不开了?”
“三鸽都进去了,咋开?”
“啥时的事?”
“还是你们田家滩的人,确切地说是三鸽的本房叔叔举报进去的。”
“贺二爷?”
“还有哪个畜生!三鸽给他接送客人两年多,没收到过一分钱。旧年三十晚上(除夕)三鸽到厂里没讨到钱,就说了两句重话,他就记了心了。”
“后来呢?”
“前几天晚上,三鸽犯了事。你们三鸽邻居家的房间是装了探头的。”
“田家滩人报的案?”
“那家邻居也是想警告一下犯事的,不是存了心要人吃官司,只要把钱送回来就算了事。派出所的人调出摄像也是模糊的,不能确定。当然,邻居家边的,谁谁谁不熟悉呢,何况还有个影子!”
“三鸽还没满十八岁了吧?”
“今年刚十八哦!”
哦,三鸽十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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