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人家:明娃

“你在哪儿,快哈河来!”明娃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满满都是兴奋。因为激动,他的语速很快,我听得很吃力。 手机铃音响起的时候,我正浑身酸痛百无聊赖地坐在回老家的依维柯里。正午时分,艳阳高照,头顶的空调声嘶力竭,但车上的人仍然热气蒸腾。 为了表达兴奋,我使劲用草帽扇了扇凝滞的空气,邻座的美女投来感激的目光。
我对着手机大声喊:“你打到大鱼了?可是我在车上——回老家呢!”
明娃有些遗憾,但声音里还满是得意:“五十多斤呢!”他说,“可惜你不能来,莫眼福哦!”
五十多斤?是什么鱼呢?是翘口、黄芥还是胖头?这么大的鱼,他怎么从河里捞上岸的?用网还是钩子?他一个人能从河里扛回家吗?上次,他背着一条四十多斤的鱼,从汉江河边的坡上滚了下来,胳膊还缝了几针。 挂了电话,我在颠簸的车内胡乱猜想。昨天下午在汉江河边,他告诉我说,曾经打过一条长一米五五的鱼,我怀疑他有些吹牛。我知道,今天他是要证明给我看的。
明娃今年已经过了天命之年了。短小精悍,平头,因为常年打鱼,脸上显出了风吹日晒的古铜色,岁月也在他的额头犁开了几道深深的沟壑。他本来是掌舵的艄公,十几年前一直在小河口驾船摆渡,接送来往小河东和古镇之间的行人。没人的时候,就把船停在鳖盖子下面打鱼,有人过河就下水取了锚,撑船送人。船舱里放着个箩筐,过河的都是熟人,大家随便扔些零钱,几分、几角都行,明娃也不看,只忙着撑篙转舵。没带钱的说,二次过河的时候补上,他也总是乐呵呵的说,行啊。有人二次又忘了,他也懒得提。用他自己的话说,都是街坊邻居,过河的都是卖菜的上学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几分几角的事情,难为人家做啥呢。
两千年后,上游修起了宽阔的钢筋水泥拱桥,明娃的船就莫人坐了。明娃从那时爱上了喝酒,每顿饭总要老婆黄毛炒个菜,抿两口。有时候黄毛累了,懒得弄菜,他就着半汤面条也能嘬一口,慢慢的酒瘾就上身了。后来也学邻居出门去打过工,可终究还是舍不下老婆和汉江,两三个月又回来了,在门上打些临工,维持生计。早晚还是去河边打鱼,风雨无阻。
明娃和我们学校紧邻。学校时常有些苦活杂活没人干,这个时候总务处的老吴就会给明娃打电话,明娃也保证声叫声到,从不误事。记得有次春节补课,女生公寓厕所下水道堵了,粪水回流到宿舍里面,整个校园臭气熏天、狼藉一片。找了好几个工人,都说大正月的给多少钱都不干。老吴实在没辙,给明娃打电话试试。明娃当时家里有客,正在喝酒,接到电话后几分钟就急火火地到了学校,二话没说就开始动手,一个多小时后从下水道接头里拽出来一堆乱拖把和卫生巾。下水道通了,明娃却成了“粪人”。从那以后,明娃就成了老吴的救火队员。今年春天,学校清理三义庙前花坛的枯竹和五指柏下的房顶垃圾,问过好多人,都说庙上的活不敢干,怕关老爷拿问。明娃说,没人干的活我来,这是做好事,老爷不会怪的。那几天,我在五楼教室外走廊上看着干瘦的他爬上长长的梯子,在笔陡的屋顶上清扫、拔草,一个人锯碗口粗的窝竹,很为他担心。有一阵子不见明娃来学校,听老吴说,他在家用电锯的时候,锯片飞出来插进脚里,送医院缝了好多针,住了一个多月院。那几天因为学生高考在即,忙得没日没夜,没顾上去看他,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愧疚呢。
明娃最自豪的事,是女儿在人民大会堂,为国家领导人服务,女婿也在那里做安保工作。他的爱好,除了喝酒就是打鱼。用他自己的话说,每天一早一晚,都要下河里“过过瘾”,不然吃饭睡觉都不香。
明娃说他打到的最大的鱼是一条黄芥,重72斤。那天早上在坝底,“看到大鱼一翻,赶忙脱衣服下水,撵上大鱼,伸手从鱼嘴进去,一把扣住鳃花,大鱼一下子咬住了胳膊。我到底没放手,差点和鱼一起翻到江底了。”他把胳膊从衣服里褪出来让我看,蚯蚓一样的伤疤还在。那个场面让我想起了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也太惊险了。
这几年国家开展生态环境治理,汉江野生鱼稀罕。明娃打的鱼,大的都送到市场换钱了。小的他几乎不捡,偶尔拿回家喂乌龟和鹅。我去过他家多次,小院里有黑狗黄猫花猪,有三五成群的鸭和摇摇摆摆的鹅,还有爬来爬去的鳖和乌龟,坎边儿上有纤细的花花草草。堂屋放着两个大大的冷柜,里面全冻着大大小小的汉江鱼——他每隔几个周,都会给我提一袋子来,“也不是啥好东西,拿回家给娃炖个汤。”
古镇河畔的明娃,是极平凡的普通人,知道他大名的少,叫得上小名儿的多。明娃不是平凹,小名儿带不出哲理味儿。明娃家庭条件一般,甚至可以说还有些清贫。但明娃不是贫困户,不要政府低保,用自己一双手捞生活,做杂活挣几个小钱,抽十块钱的白沙,喝土产的竿儿酒,偶尔打条大鱼生些惊喜,听老婆话与人为善,知足自适,生活波澜不惊而又有滋有味,算是活得真实自我甚至有些诗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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