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晓英:我的故乡我的家(一)疼痛的故乡

我的村庄我的家
(一)疼痛的故乡
文/鲁晓英
老屋被推倒那天,我刚好赶回来。坍塌过半的院墙被半人多高的杂草掩映着,夕阳的余晖透过树荫暖暖地照在红砖墙上,斑斑驳驳的, 推土机“突突”地叫嚣着,院墙外大路小路上站着三五个人,我爹也在其中,说是镇里正在实行空心村建设,村子里所有的建筑物都得推倒。
给推土机司机交代了几句,我穿过破败不堪的院门疾跑进去,想看看爷爷是不是在院子里给菜园浇水,给老牛喂草,看看奶奶是不是又拄着拐杖颠着小脚一边想搬凳子坐在院子里摘花生剥玉米,一边唠叨。
爷爷奶奶搬走多年,院内当然什么人都没有了。三棵高挑笔直的柿子树依然突兀地地立着,丛生的草中,爷爷的烟袋和奶奶破碎的瓦罐、针线筐一起杂乱无章地丢在地上,竹馍篓、牛轭和几顶脏污腐朽的大草帽还静静地挂在堂屋、灶屋、牛屋檐下。似乎爷爷依然拿着大草帽在牛屋出入,奶奶依然要从馍篓里掏出一块白馍。
院外,爹催促着时候不早了,我来不及回应。想起爷爷奶奶的影子无处不在,却无迹可寻,我心里一疼,急忙逃进没了木门的堂屋。
堂屋空空如也,静寂无声,有潮湿夹杂着久无人住的霉味扑鼻而来。爷爷“光荣离休”的匾额和自制的小黑板小拉车,奶奶挂满零零碎碎小东西的塑料袋以及属于这座房子的所有痕迹都荡然无存,只看得见铺砌的红砖地面坑洼起伏凸凹不平,很多地方裸露着黑土地的颜色,还有几株羸弱的小草从土里钻出来。
爹又在高声催促,我情绪低沉却又无可奈何地走出去。推土机开始工作,老屋在机器轰鸣中轰然倒地,变成一堆碎砖烂瓦。
很长时间以来,我以为故乡也就这样,即便没了房屋,好歹有老村,有小河,有绿树,有石井,还能让我闲暇时踏着曲曲弯弯的小径找寻儿时的记忆。
但现实最终又给了我当头一棒。有一天,妈打电话说村子没了,我不明其意几番追问,妈说东王寨全都被机器推平了,都成了耕地。我明白字面意思,却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一个屹立了几百上千年的村子,即使房屋没了,那么多断垣残壁砖头瓦块,那么多杨树柳树小花小草怎么会全部成了耕地?我实在想象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景象,于是又抽空回了老家。看到原来的村子被整整一大块土地所代替,我才明白村子被机器推平到底什么意思。成了一片田地的老村,没有房屋砖石没有树木花草,没有小桥流水没有石井流波,如今它和我们老东坡和西坡二斗三斗那些可以种庄稼的田地一样成了空阔无边的平地,连地界都没有。老屋的地标和阡陌纵横的小路都随着这一片什么都没有了的土地远去了。我什么都找不到了。一刹那间我懵了,感觉到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情绪油然而生,似乎有什么酸涩的东西想要从眼眶和鼻腔里喷薄而出,张张嘴,闭闭眼,那团东西却又悄无声息散开了去——我曾经恨过,厌过,恋过的村庄彻底在这个世间消失了,今后它只会出现在我们的照片和茶余饭后中了。记得那年离开家乡,奶奶看着我的背影喃喃地说:这丫头心狠,走了连头都不回。我妈笑我:她巴不得早点离开,怎么会想回头呢?我妈是明白我的,她经常说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拿不了针捏不了线,不走出去能做什么呢?我当年考上学迫不及待地离开家乡,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对贫瘠、落后的家乡有一种藏在骨子里的恨,这种恨不是家乡对不起我的咬牙切齿的恨,而是长久堆积起来的怵与怕潜滋暗长衍生出来的恨,和亲情无关。
这个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小村庄,有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干不完的农活儿,春风吹来的不是诗意而是满面尘埃;雨天带来的不是诗情而是一脚下去半腿泥。即便我没干多少农活,但每周末寒暑假帮父母略尽的绵薄之力却也成了压倒瘦弱的我的一座山。我只知道,远方有我能做的有我想要的未来,远方有我想要的、能盛得下我这颗诗意的心的诗意的美。
上学的地方在千里之外,我提起没有山水照拂的家乡,总觉得有一种沮丧潜在心底。我不是以我的家乡为耻辱,也不是不愿讨论我的家乡,可是我的家乡一马平川,地势毫无特色。最多说起火烧新野,汉桑城等和三国那点事,朋友们也只了然于心的呵呵了事——那毕竟只是被历史的风沙时空的尘埃裹挟得烟消云散的古迹,如今已穿越千年,又能给后人留下些什么呢?
遗憾的是,曾踌躇满志闯出老家的我没能改变我的生命轨迹,只能重新回到我不怎么喜欢的家乡。如我所见,老村和老村的人没有旧貌换新颜,依然是春种夏忙秋收冬藏,一年四季尘土飞扬,甚不得我心。
但奇怪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听不得别人对老村的恶意评论,倘若有人议论三五句,我总觉得连我都受到了亵渎,我会异常愤懑,极力反驳:我们村距离小镇二里地,又有四分干渠浇灌着十里八乡,村子中央的大堰坑呵护着全村老少。这里虽然没有青山绿水,但村子里有许多好听的故事,许多朴实善良的乡亲,能下河洗澡捉鱼摸虾,能在树荫下乘凉做游戏……
是的,我护短。但不要以为我对老村转了心思,我确定老村依然是我不喜欢的那个老村。因为老村越来越老,已经载不动越来越多年轻人的未来,有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去不再回来,其中包括我的弟弟们。后来,在政府的扶持下,村民们开始向镇子上靠拢,最初一家两家三四家,后来几乎东王寨的人全都搬到了镇子上,呆在村子里的只有少数人,他们和跟不上时代节奏的老村一样已寿登耄耋,苍颜鹤发雪鬓霜鬟。村子里的故事和美景美食都成了往事,我也终于离弃了那条泥泞的小路和蒙尘的村庄。我想我既然彻底离开了老村,就绝对不会再想起它了,因为村庄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美好的梦想。
意识到我对老村的思念在潜滋暗长,是在老村出现在我的梦里的时候,于是我就动心思回老村看一眼。当然,也只是看而已,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在破败老旧的村子里走一走,转一转,猜猜这曾经是谁家的院门那是谁家的竹林,东家西家挨着谁家,我们经常玩耍的地方有没有长满青草等,然后再转回老屋,用生锈的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锁,踏进荒草萋萋的院子,唏嘘着摇摇欲坠的木门、屋子里零零碎碎的老物件和院子里的草木砖石,感受着岁月流失的气息。说不上一眼千年,但转一圈下来,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就会在我的记忆里停留很久。我意识到我对老村的情感有了变化的时候,还自我安慰:人到了一定年纪总是会念旧的,我对老村的情感仅仅只是简单的好久未见甚是想念而已,我不会心动,也不会“近乡情更怯”,因为那里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少有人烟失去灵气的老村。但我错了,如今当我站在四分干桥头,望着那片曾经起高楼人兴旺的沃土,看到它躺在一片荒芜中和其他土地一样毫无声息的时候,我发现曾经生龙活虎的老村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了。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个哺育我包容我,看我哭看我笑看我成长护我远航的东王寨老村存在了。我的村庄就这样遗失在历史潮流中,若干年后还有谁会记得这里曾经出现过一个叫做东王寨的村子呢?我的心开始疼痛起来。【注:图片源于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鲁晓英,河南新野人,南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报告文学协会会员,河南省草庐创作学院签约作者,新野《汉风文学》《汉桑古韵》总编。发表文章共计百余万字,婚恋长篇小说《劣根》在湖北省文联举办的长江杯网络文学大赛中获得女生组季军。评论《伏骥千里,十年一剑》获《莫愁》杂志第二届征文三等奖。
本期责编:刘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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