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问西东》:有些历史不能忘,也不该忘

昨晚看到刚上映的《无问西东》的豆瓣分数有一个惊人的回升。
这个压了快六年的电影,从最初的6.2,三小时内升到6.5,睡前看了一眼,6.9,今早再看,7.1了。

豆瓣的评分虽然较为文青趣味,但目前应该是最无法收买最有参考价值的数据了。
看片时就猜到评价会是两极,逻辑派会觉得散碎缓慢,张震的故事可以全部删掉,有些台词文艺到略嫌羞耻。
感性派会被细节打动:静坐听雨的先生。

五年前年轻到不可思议的章子怡,扎着两条细辫子,脸庞光洁得像十九岁。

油腻全无,像阿甘一样憨憨的黄晓明。

片尾出现的梅贻琦,梁思成,林徽因,梁启超。。。这些响彻中国近代史的名字。。。
我在朋友圈小小调查了一下,有两个女朋友说看哭了,哭点都是王力宏母亲(米雪饰)翻看他的素描本那节。因为有真实原型的存在,想起《巨流河》就一阵酸痛。

米雪真是出乎意料,我的印象中她是TVB剧集里的硬净女强人,没曾想一开口软糯贵气,从没见人把粤语说得那样温柔伤感,一句“你跪低”,绵劲十足,王力宏膝下一软十分合理。

《无问西东》一共四段故事,四个清华学子在不同历史时期的选择。1923年的陈楚生,1938年的王力宏,1962年的黄晓明,现在的张震。
最触动我的是黄晓明,准确的说,是他和章子怡演的那段故事,突破了很可贵的尺度。
有三个孤儿从一所中学毕业,章子怡演的王敏佳,黄晓明演的陈鹏和另一位青年李想。敏佳和李想都在医院工作,陈鹏是清华毕业的核工程师。
他们同样爱戴着自己的语文老师,为老师困在一个无爱的,被侮辱的婚姻里着急。敏佳和李想合写了一封信给师母,指责她不该殴打老师。

师母从过去的作业本里与敏佳的笔迹做了比对,找到医院大闹,指控敏佳是勾引她老公的婊子。

李想很想进步,他不敢为敏佳作证,于是一个未婚少女在那个年代被扣上了破鞋的骂名。这是第一个置她于死地的骂名。

第二个骂名是敏佳小学时因为生病,没能参加给毛主席的献花,出于遗憾,虚荣和对伟大领袖的爱,她对同事撒谎说站在主席身边的小女孩是她,并且每年坚持在天安门与主席相合影。
这么一个小小的谎言在上级领导眼里成了弥天大罪,这不夸张,那时失手打碎主席像的人轻则坐牢,重则丧命。毛主席去世那天,我爸向我妈发布了这个消息,吓得我妈捂住他的嘴,后来知道是真的她才长出一口气。
王敏佳被揪了出来,群众拎着她的领子,勒令她站在凳子上开批判会。先是剪去了她珍爱的辫子。而一墙之隔,就是医院在给支边的先进李想开欢送会。
有没有想到那些被挂着”破鞋“游街,剃成阴阳头的美丽女子们?
然而这个倔强的,好胜的女孩子居然敢笑,在那个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的下午她微微一笑。

群众们出离愤怒了,涌上去用椅子砸她,下手又狠又准,都是冲着娇嫩的脸蛋砸,直到发现她一动不动,被捣得血肉模糊,大家才一窝蜂地散了。
陈鹏为她挖了座坟,准备下葬的时候发现敏佳还有呼吸,他决定把她藏起来,藏到极其偏远的山区。

因为他马上要去罗布泊的核实验基地,一去就是好几年。他总给她寄各种搽脸油,有我们小时候用过的蛤蜊油,因为她的脸上留下了永远不能平复的伤疤,只能蒙面度日。
尽管每个故事能给的篇幅不多,还是能看出导演极力铺陈章子怡的美与脆弱。
她出场时戴着白口罩的笑眼与毁容后蒙面的对比。

她轻盈的发梢,细白的手腕被李想握着——本来他俩有萌动的情愫,只是在关键时刻他怯懦了。

她和陈鹏之间一直没有越雷池的感情,即使在乡下无人的屋子里,陈鹏也只是从后面抱住她说:“我最怕你掉下去的时候,为你托底的人不是我。”这是那时青年所能说出最大胆的表白了。

这段故事独立拍成一部影片都可以,信息含量很大,结尾处理得悲怆不失宏大。1964年,核试验成功了,陈鹏回去找敏佳,却发现在那样一个偏僻的小村落,到处都贴着触目惊心的标语:打倒坏分子!打倒反动派!
敏佳不在,她的门上也贴着这样的标语,可想而知她的日子有多难捱。
呆不下去的她万里迢迢去找陈鹏,与他错过了。我生活在兰州的朋友韩松落说:王敏佳去的是酒泉方向,酒泉是卫星发射基地。

她用两条腿在茫茫戈壁挪行,去的还是错误的方向。而远在天边的陈鹏,因为核辐射,头发大把大把的脱落。
电影没有交代,但他和敏佳,此生也许很难再相见了,纵使能活下来,两年之后,没有户口没有介绍信,来历不明的敏佳即将面对怎样的风暴,稍有历史常识的人就会知道。
那场艳阳下的批斗让我想起了很多事。十年前,我去采访李雪健,他给我讲了同样发生在1964年的故事,当时他十岁,跟随父亲一起被下放到贵州凯里。
“我父亲是公社书记,被关押批斗了,我就是狗崽子,让人欺负。我给父亲送饭,造反派当着我爸的面扇我,红卫兵霸道,我也调皮,也想做个男人,瞪他,还没扭头,‘啪’一耳光,这一打就打蒙了。”
晚上放学,莫名其妙就被几个看不清模样的大孩子乱打一通,他没哭。那些人当着他爸爸抽他耳光的时候他也没哭,因为他想:如果他哭了,打他的人就得逞了,他们就是想通过打他让他爸爸难受。
李雪健老师讲这段话的时候是带着一点淡淡笑意的,很平静。我当记者十几年,这是惟一一次采访对象的话让我流泪的,因为一代入到他爸爸的心情,就不能想,不敢想。人心得有多坏?才能想到用虐待孩子来伤害他的父母。
另一件类似的事也是十年前的一次采访,我去话剧院采访一位退休的院长,他讲到当年的老院长,话剧界的泰山北斗其实是个性格很随和,给场工都递烟的人。
老院长被批斗时,不慌不忙站在凳子上,自己举起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我有罪,我是坏分子“。群众一看,怒气像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于是他没太受罪,熬到了八十年代才去世。
但他在同一个剧院个性张扬脾气火爆的妻子,是位著名导演,死得很惨,惨到史书上只敢说死状惨烈,都不敢描述细节。
给我讲述这段历史的退休院长当时还是位年轻编剧,本来采访是要回忆剧院的辉煌历史,他却忍不住讲了这些,我也忍不住记录了。
发表之后,剧院很多老头老太太急眼了,当年他们也是群众中的一员,扬言要写信上告。杂志社让我去平息这件事,这时候发生了像《无问西东》里面一样的情景,退休院长不承认他接受了采访,可是我有录音,他便不再吭气。
老群众们不管你有没有录音,他们要求我去参加他们组织的一个座谈会,其实就是一个相对文明的,不需要我站在凳子上而是坐着的批判会。
为了单位考虑,我被迫听了他们的训斥,做了检讨,还写了一篇所谓挽回舆论影响的,干巴巴的补救文章。
我远没有王敏佳勇敢,也庆幸自己生得晚,所以我没有失去什么。但这件事可怕就可怕在,你犯了小错,甚至没有错,但群众说你酿成大错,就可以随意处置你,极端时可以在所谓群情激愤下夺去你的性命。
当时是2007年,距特殊历史时代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当年的参与者非但没有忏悔,而且觉得自己代表正义,这才是令人沮丧和绝望的。
《无问西东》里的师母比很多人要善良,当她以为王敏佳被活活打死后,她吓傻了,失魂落魄回到家,跳了井。她是又怕又悔,觉得自己双手沾了血。

可是像师母这样的人多吗?我不知道,只知道有些人活得很安心,并且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最好这段历史被后辈遗忘,如果不再提,真的会被遗忘的。
《无问西东》最大的价值就是告诉我们:纪念不是为了忘却,留给后代最宝贵的财富之一,就是他们有敢于自省的先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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