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重回母校,畅谈新片:像是第一天拍电影

新片《双子杀手》全美公映之前,李安导演回到母校纽约大学Tisch艺术学院,和学弟学妹们畅谈了创作历程,对新技术和新媒体的看法,还给了学弟学妹不少建议。
收音:Joyce
听译:北海小书童
观众:怎么看每秒120帧4k这种新技术?
李安:色彩很不一样,声音的处理和以前也很不一样,对每帧的像素/信息量的处理让画面比胶片清晰很多。我们探索影像世界的方式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总是要尽力去抓住每个细节。我不觉得会用很多设备会很有用,我不会追焦,不会有两个人做同一件事,现在(在拍摄现场),谁在说话你就去哪,哪里有情况了你就去哪,蒙太奇还是有效的,我觉得场面调度,你怎么组织,怎么利用细节——画面里的所有元素都会影响观感,而不是再依赖于一张涂满化妆品的脸孜孜不倦地诉说自己的感受。我也是刚开始接触这种新技术,我之前拍了《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想用这种技术来把战场和中场秀做一个对比,但不是很理想,批评家们也不是很喜欢。但我为这部电影(《双子杀手》)感到骄傲,也很兴奋,因为这次转了方向,拍了一部虚构的动作电影。我觉得这种新技术最大的优势在于面部学习,对面部特写细节的把握,让你好像可以“看穿”一个人,“看透”人物的皮肤——上帝感受到的,你也能感受到——但这对演员来说是很大挑战,一下要演一个50岁的人,一下要演一个年轻人,表演的所有细节都被呈现在观众眼前,难题蜂拥而至。虽然现在这种技术还很难弄,但依旧魅力十足,我也相信以后会越来越简易。拍这部电影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从零学起,像是夺走了我的贞操哈哈哈。观众:你一直在强调120帧和24帧的对比,那你为什么选择120帧呢?你觉得120帧每秒会是未来的趋势么?
李安:对我的电影来说,在差不多达到每秒90~100帧之后,频闪会消失,现在的电视帧率一般是60fps,选120fps的话就比较方便。我觉得这种新技术是很有潜力的,但它不会完全取代胶片。我个人是胶片爱好者,很支持保存胶片,但我觉得数字影像还将更进一步,我们真的要发挥出数字影像的潜能,呃,因为这样我们能看见多得多的细节——你聚焦到一点,扫描所有的信息,然后处理并学习这些信息,你就在影像上“活”了。而且人脸在我们日常生活、交流中是很重要的,面部学习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够增强戏剧感。观众:李先生,你是我们很多人的指路明灯,所以我想问,如果你能给我们这些年轻电影人一个建议,那会是什么呢?
李安:我以前一般都说“别拍电影”, 但专业的电影人是没法停的,就算他们很清楚所有不拍电影的理由,他们也会继续拍的,所以我会激励你去拍,如果你能坚持的话,不用别人教你也是真·电影人了。我觉得这就是电影人的态度,你做,还是不做,你不会问这种“该怎样做”的问题。嗯,我记得当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我的毕业作品拿了学校的大奖,最佳影片,最佳剧本,有经纪人跟我签了约,然后我就进入了企划炼狱(development hell:国外同行对电影草创过程的戏称,指的是电影在概念上成型和确立基本框架的冗长时期。),一昧往前,不知生活走向何方,然后,斯派克·李——他比我大一届,我跟他一起拍过片,我当时没觉得他能成好导演,但他写东西写得不错——告诉我说:好作家一般都能成功。他后来成功了。后来,我看到不少好作家都得到了拍片的机会,他们拍完两三部电影以后就要比别人强一大截了。所以,你电影拍的好不好不太重要,你一开始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因为拍电影实在太贵了,写作就像是给自己免费上课——你想象,写作,然后被拒绝,你难过,但你慢慢了解了电影这行是怎么运作的,观众有多挑剔,怎么写好故事,怎样掌控类型——不同的类型有不同的“套路”(mind track),我刚入行的时候就花了很长时间,通过写作来学习不同的类型,不断地跌倒又爬起,经历了六年的企划炼狱以后,我终于拍了处女作(《推手》)。我写中文还是比写英文好很多,这辈子想写好英文是不太可能的了(hopeless)。这就是我的建议,写作是不花钱的练习,我知道现在拍电影也很便宜很多了,(通过拍片)你可以展示给别人看你会用摄像机,会讲故事,然而,还是要有自己的想法(material)。我忘了还有一个建议,可能二十年前就没人这么说了,就是在刚入行的时候,别用“难过的”这个词,要用“无比忧桑的”,这样别人就会喜欢了。
观众:是什么让你走上电影这条路的?
李安:我不知道,我经常为自己是个电影人而惭愧(笑),每次我的电影里有人被打得很惨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我的高中校长。我还记得我刚进纽约大学电影学院的时候,拍第一部短片觉得还蛮轻松的,但电影之外的生活一团糟,就一心扑在电影上了。我那会儿英文还不太好,但在电影学院里大家都互帮互助,懂什么就做什么,之后,有人会问我的建议,我就觉得“唉,有人愿意听我的建议了,说明我做得不错。”我还记得在拍完英文片《理智和情感》之后,我什么也干不了,然后是电影让我找到了方向,我觉得是电影让我有一种“归属感”。这种归属感对我来说就是,每次开始一个新的项目,我都会觉得这个题材或者这种新的媒介是属于我的,只有我能够做到最好。电影就是我生活的方式,我难过的时候就想拍电影,拍电影的过程其实挺快乐的,有时也很痛苦。还有就是拍电影的人都很有趣,你总是被有趣的灵魂包围着,这太迷人了,我就只想拍电影。观众:你一直在尝试120帧3D4K这种新媒介,我想问下你对Netflix有什么看法?
李安:我觉得挺可怕的,因为电视都已经4K60fps了,电影还是24fps,以前是电视在追赶电影,但电影现在远远落后了。我们(电影人)还觉得自己很特殊么?我觉得电影需要点别的什么。Netflix想做什么就让他们做吧,但电影院始终是特殊的,感受电影独特魅力的地方。我们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共享一个大黑盒子,两个小时,完全无干扰,像是一段精神旅途 。但我还想让屏幕再大一点,让观感更加沉浸,我很喜欢杜比的效果,颜色很漂亮,我还想让屏幕再宽一点,这样放3D会好一点。我觉得我们现在不能只满足于讲好一个故事了,因为Netflix可以讲好一个故事,你在iphone上也能看到一个好故事,但像《双子杀手》这种电影,你一定要走进电影院才能获得沉浸的观感。我相信Netflix和电影不是敌对的关系,Netflix不会“杀死电影”,电影也不会“杀死”Netflix,我们可以在探索新媒介的同时讲好一个故事。
观众:和你合作过的演员里,谁是最出色的?
李安:呃,威尔·史密斯是个好演员,特别是他演年轻版的自己的时候,看着着实让人心碎。他是个大明星(pop star),想要找回那种纯真的感觉很难,因为他懂很多技巧和身体语言,所以会想去展现出来,他做的很好。玛丽·伊丽莎白·温斯特德的表演也让我感到惊喜。
观众:你是怎样指导演员的?有什么技巧么?
李安:演员在开拍前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我会和他们一起准备,但一旦开拍了,他们就要靠自己的直觉了。要做够准备,才能随机应变。不过,演员们的生活背景都很不一样,他们的心理也很不一样。作为一个导演,你一定要了解他们的表演方法、性格和喜欢的氛围,然后想办法去把这几点结合起来。当我在拍《色,戒》的时候,梁朝伟已经是很成熟的演员,但汤唯当时才刚毕业没多久,这是她的大银幕处子秀,她当时甚至不是专业演员,是导演系出来的。那么,作为一个导演,你怎么去找这个平衡呢?我觉得导演工作的很大一部分就是去“嫁接”不同的风格,演员的自我意识,表演方式,所有都是和心理有关的。你要了解演员,让他们觉得自在,获取他们的信任,但同时,你也不想他们和你“称兄道弟”。我是一个蛮平易近人的人,但有时候,尽管不情愿,我还是挑战他们一下,甚至是迷惑他们一下来激励他们,视具体情况而定。特别是现在有了这种新技术(120帧4k)以后,表演的呈现更加真实细致了(acting look like acting)。以前拍片的时候,我一般不喜欢打扰演员,把重心放在故事的走向上,现在,我必须要不停地指导演员。要让演员们在屏幕上“鲜活”起来已经很难,但我甚至还要时刻注意演员眼睛的位置,因为那里面也有学问。总之,指导演员的方法有很多,我以前在台湾也是念表演的, 所以我比较能体会演员的感受,但来了美国之后,因为我英文不好,没法演戏,自觉失败,就改行拍电影了。我很爱我的演员,我要向我的家人道个歉,因为我把最好的我给了我的演员们。
观众:你为什么要拍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对你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李安:我现在老了,当我回望年轻的自己,我会怎么想?我会看见一个同样的人么?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真的那么特别么?这是次很有趣的反省,我会试图把我内心的挣扎视觉化。
观众:现在你有机会拍大制作了,你还会回归早期的风格,拍家庭剧情片么?
李安:嗯,我想带着4K120帧回归早期的题材,希望展现出这种新技术柔和自然的一面。因为戏剧(drama)始终是我的底色,即使是动作片,你也能看到人物讲话很大声,无论是内部的心理斗争还是外部的矛盾都在一直涌现。纯戏剧(pure drama)在现在还是很难拿到投资的,但我的确很想去尝试,就像我以前在电影学院一样,不断尝试。
-FIN-
深焦DeepFocus为今日头条号特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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