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勇 | 大字报 || 我的学校我的庙(三)

讲用忽然就停止了,因为林副主席摔死在温都尔汗。
后来许多人都说,林彪之死是一副解药,这个事件开启了他们对“文革”的反思。但是对于懵懂无知的我来说,林彪之死并无任何实际意义。它给我们带来的唯一麻烦是,后来因为声势浩大的批林批孔运动,我们也得照着报纸上的口吻写批判稿了。当然,这种批判也有好处。起初,我只知道“叛徒、内奸、工贼”已是骂人之最——它们确实进入了小伙伴们的骂语系统;林彪一死,“资产阶阶级野心家、阴谋家、反革命两面派、叛徒、卖国贼”,“孔老二的忠实信徒”等等狠词更是横空出世。除此之外,像“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等等新词也呼啸而至,它们丰富了我的词汇量,我在写作文时就可以照葫芦画瓢了。
批判的另一好处是让我见识了街上的大字报。
因为是庙院,我们这所学校也就享受着坐北朝南的天然优势。南门外便是正街。从校门口往东前行百米左右,就是大队的场院了。这一区间正街的两边,则是两排高低错落的民房,但民房到赵家圪洞的大王阁那里又戛然而止,因为出大王阁往南,是河落头,河落头下面是丹河流经的河滩。河落头上除一两户人家外,已没有建房造屋的空间;紧挨大王阁北边则是为知识青年建造的集体宿舍,那一排房屋基本上与大队场院连成一片。知青宿舍落成后,那排房子的前额上便刻写下毛主席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这行红色大字耀眼夺目,二里地之外都看得清楚。
大字报通常贴在学校去往大队的街两边。学校门外的两面墙壁宽大舒展,本来是可以贴大字报的,但两面墙上各有一块大黑板,定期更换着宣传内容,显然不宜张贴;知青宿舍是水北大队的新门面,张贴似乎也有碍观瞻。这样,大字报往往就糊到了民房的墙上。
批林批孔运动中,我似乎已是抄写大字报的一员“主将”,这大概与我能写几笔毛笔字有关。上学不久,描红仿,学写字已成为我们的日常功课。老师见我字写得还算周正,就把抄写大字报的活儿派到我的头上。内容嘛,无非就是揭批林彪孔老二那套东西。我对着底稿,把上面的小字用毛笔写成大字,就成为所谓的“大字报”了。而张贴大字报则是其他同学的事情,他们搬着桌椅,拎着糨糊,爬高上低,有时就会对我表达不满,认为我写字占巧,却害得他们张风喝冷,户外作业。这时候我就可以活学活用,现炒现卖了。我指着大字报说:你们看看,这上面不是写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吗?这句话一出口,他们往往会被我唬住。实际上,我对这句话也是半懂不懂,只是觉得它文绉绉的,好玩。也幸亏我的同学比我还不懂,否则,我的反动思想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许多年之后,我看了台湾王财贵教授关于儿童读经教育的演讲视频,很受震动。所谓读经,便是诵读四书五经。在他的心目中,四书五经凝聚着中国传统文化的高度智慧,十二岁以前的儿童若能守着它们,过目成诵,它们就会跟你一辈子,成为战无不胜的思想利器。记得听完王财贵的讲座后我长叹一声,感慨万千。在儿童读经的最佳年龄我们在干什么呢?在批林批孔。所以,对于孔孟之道我们并不陌生,但植入我们记忆的只有孔老二及其信徒的只言片语,它们是用来批判的,却不是用来瞻仰和膜拜的。我记得当时的语文课本中选过一篇《阳货》,那是我对《论语》的唯一一次背诵。然而,学习这篇课文的用意却是为了展示孔老二的反动本性。他被阳货训得灰溜溜的,其丧家犬之相已暴露无遗。而那个阳货同志,则仿佛成了敢于造反的红卫兵小将。
不过,学习这种课文也有乐趣。课文的第三句就是“归孔子豚”,当老师把“豚”讲解成蒸熟的小乳猪时,他在上面咂摸,我们也在下面流口水。那个年代,“三月不知肉味”是正常现象,但“豚”的到来,却让我们学会了画饼充饥。
阳货篇曾被用作过大字报的素材吗?我现在已记忆全无。我能够记得的是,当大字报贴出去时,我总会去那里观赏一番。老师说:人怕上床,字怕上墙。我去那里观赏,既是去瞅瞅自己的“作品”,也是要看看我的字与那些大人的字差距何在。大字报里的内容往往千篇一律,无甚可看,但有时我也能记住几个词语。有一次,我看到一张大字报上写着“天不变,道亦不变”,立刻觉得这句古话长得不错。但不知是那处毛笔字写得太潦草,还是我看走了眼,我把“亦”字记成了“赤”。此后好多年,我都一直在“道赤道赤”着,想破了脑袋都没弄清楚它是怎么回事。
墙上的大字报时而稀疏,时而密集。密集时,各种纸张,大字小字,行书楷书就糊满了整面墙壁,白花花一片,煞是可观。但往往几天之后,它们就成了旧物,这时候,又一批新货便快要上墙了。
忽然有一天,看大字报的人多起来了,人们在那里指指戳戳,正议论着什么。我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一张大字报上直呼其名,说要把大队党支部书记揪出来,因为他是个大流氓。那上面的表达虽略输文采,却也甲乙丙丁,把支书如何欺男霸女的龌龊事罗列一堆。为了加大揭发力度,写作者不惜自曝家丑,把自己的媳妇也“me too”为证据。他像小常宝一样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着,显然是要激起全村革命群众的满腔仇恨。这种声讨果然有效,随后,揭批党支书就变得热火朝天了。
我确实是被那张大字报吓着了。党支书?拄着拐走街串巷?大流氓?这件事情彻底突破了我的想象。直到许多年之后读本雅明,我才意识到那一刻就是“震惊体验”。
大字报的作者就住在庙圪洞里,那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每次看见他蔫蔫地坐在大门外的石头上发愣,我就会想起那张大字报,仿佛一遍遍温习着一篇课文。
前些年回家,父亲不经意地说,那个谁谁谁也不在了。我嗯嗯着,却恍惚中听到“哗啦”一声。愣过神来后我才意识到,可能是那张大字报贴在我心中太久,现在它终于剥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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