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嵇康活在当代,也会因为连岳而与人绝交吗?

有位朋友面带悲戚告诉我,他跟一个相交十多年的朋友绝交了,导火索是对情感专栏作家连岳的评价。我的朋友很厌恶连岳,他的朋友则是连岳的无脑粉。话不投机,遂在微博、微信拉黑,进而在生活中也绝交了。朋友认为,连岳的根本问题不是蠢,也不是坏,而是虚无。一个将自己的价值完全系于房子、车子与奢侈品上的人,一个自卑而自大的人,一个不再有公共关怀却持续进行公共发言的人,其归宿只能是虚无。当然,遁入虚无之后,连岳所表现出来的言论,常常是又蠢又坏的,但蠢坏只是结果,虚无才是根本原因。
朋友越说越郁闷,想写篇绝交书昭告天下。我劝住了。因为我知道,在气头上,这种绝交书一般都不太好看。毕竟嵇康不是人人可为的。实际上嵇康那篇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也不是真正要与友人绝交。嵇康临死前托孤的对象,正是山巨源。而后者也不负老友,在十多年后举荐了老友之子。
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主要是陈情述志而非决裂,故而其行文虽峻拒,却不失和平之旨,更不乏至交知己之间才说的话。譬如他讲自己懒散,常常半月不洗头,要等到闷痒难耐才沐浴,又说自己喜欢睡懒觉,即便早晨有尿意也不肯下床,要让尿在“胞中略转”才起来,最后更直说自己思在长林,志在丰草。这哪有一点绝交的意味呢?
当然,嵇康信中也有狠话,譬如说山巨源“己嗜臭腐,养鹓雏以死鼠也”。鹓雏,与鸾凤同类。典出庄子。大意是说你像猫头鹰一样喜欢吃腐鼠,而我是鸾凤般的人物,怎会稀罕那些脏东西呢?庄子这个典故很多人喜欢用,在嵇康之前,汉代的朱穆写《绝交诗》用过,所谓“北山有鸱,……臭腐是食。……凤之所趋,与子异域。”在嵇康之后,唐代的李商隐写《安定城楼》也用了,所谓“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其实绝交书写得越长,越不像绝交,而更像撒娇。嵇康另有一封《与吕长悌绝交书》,短得多,其决裂之意则无可挽回:“若此,无心复与足下交矣。古之君子,绝交不出丑言。从此别矣!临书恨恨。”灰心、鄙夷、愤恨,一连串递进的情感,洋溢在平淡的话语中,这交,是不可能不绝,不可能不绝得彻底了。而嵇康也终于因此招致杀身之祸。
如今像我这样的中年人,是轻易不愿与老友绝交的。友谊对我们这种人来说,乃是赖以为生之物,随着年岁增长,朋友只会越来越少,决无可能越来越多。这就像我们的生命,还能拥有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而决无可能越来越多。如果友谊被从生活中剥夺,那么就如从天空中摘去太阳一样,惟余黑暗与干枯冷寂。而且正如西塞罗所言,“友谊只能在好人之间产生”。在衰世,好人难寻,如果已经相交多年,彼此也还没有变成坏人,那么哪怕有些意气冲突,或者意见不合,或者私事摩擦,又何必轻言绝交呢?
当然,不轻言绝交,并不是说朋友之间不能有冲突与争辩。在真正的朋友之间,应该有直言。但是,劝告时不能刻薄,责备时不能鄙视。回想年少气盛时,我很少能做到如此,不由深感惭愧。
然而,在一些特别的时刻,绝交仍是无可如何的必选项。那就是当你或你的朋友不再拥有美德之时。如果是你,那么你的朋友应当与你绝交,如果是你的朋友,亦复如是。因为友谊的唯一基础就是美德。当美德失去,友谊也就荡然无存。或有人要问,那么智慧呢?如果发现你的多年老友竟然变成一个愚蠢且不自知的人,你该如何做?答案当然是,绝交。因为愚蠢是一种道德缺陷,先哲早已言之凿凿。
当命运不济时,绝交就成为最后的慰藉。值此衰世,太多个体都可能沦丧价值,扭曲认知,这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不济命运。惟有绝交,方能让我们与衰世抗拒分离,从而保有最后一份尊严与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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