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英|“汝将谓别有?”

天一下子冷了,人也跟着病了。常言道,病来如山倒。这一倒,也是彻底,想乘此好生将养着,不成想连睡了几日,更觉乏闷。也不知什么缘由,总觉身心疲惫,长睡不醒。终遇着名医问诊,说是肝气郁结,心脉耗损。因药材贵重,名医嘱咐需亲手煎熬为宜。乖乖扛了两大袋子回家,方才略有所悟。
总成一梦为碎银几两奔波劳碌,若不是这一病,定是没这些许兴致。浸泡个把小时,砂锅熬煮,添水,勾兑。要得一副好药,还要熬得住,看似是药,亦如人生。也不知道是否因这酸枣仁药力持久,才令人多生了些许困意。迷蒙之间,忽然忆起张岱在《陶庵梦忆》序中如是说:“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只因长睡不醒,聊生倦意,总想回到清迈的无梦寺,京都的永观堂,以及满寺飘着桂花香的天童。但回去又如何?无非也是寻一清净处坐着,叹天地有大美而无言,去感受片刻的清净无为,但终究是要走的。终于不用再疲于奔命,千机算尽,见缝插针,也无需再去争辩是非对错,贪嗔痴慢。他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何必执着?别矫情什么人生低谷,困顿时日,身心大死。人生无常,一切皆为缘起。好不好,都是走着瞧。“佛说如此知肉身艰难,悔之珍重。”世间人,终日疲于奔命,虽道不出人生何谓,但也不能消沉懈怠,自觉去死。色空二法,有无之间,都太难了。要学习悲心,而不至悲哀;要心中有情,但不着贪恋。
记忆中的清迈总是炎热,素贴山之金碧辉煌,庄严夺目。晨起乞食的僧侣,赤足,持钵,接受布施后,虔诚祷祝。这是两千五百年前古印度才能见到的画面,而今在清迈日复一日。清迈虽热,但无梦寺却分外清凉,因地处偏远,游客也不多。总是匆匆的,走马观花,但心生欢喜。那些古朴的甬道,庄严肃穆始终微笑的佛像,像过往时光,一去不回,便真的不去不回。世间的许多人和事都是如此,像张爱玲那一句,“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哦,你也在这里?”然后就此别过。又或许你们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因缘来到这里,转过那座塔,见过那尊看尽世事变迁佛陀的笑颜,拥有不同的生命感悟,收获不同的悲欢,得到同样的祝福,愿众生离苦得乐。多一点温柔,多一点善良,多一点体贴,多一点平和。亦如佛陀拈花,摩诃迦叶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到底也不过是嫣然一笑。言语皆是负累,懂得自然懂。
去往永观堂的日子也总是寒冷,一次在除夕期间,一次在樱花待开时分。都不是赏枫旺季,游客稀少,便是难得清静。因寒冷,风亦凛冽,心却分外清明。枯山水前坐定,从此不顾世世生生,当下即永恒。
据历史记载1082年2月15日晨,50岁的永观法师在佛堂经行念佛,忽见阿弥陀佛从法座上下来,在前引领他一起经行。永观师一时惊讶、感动,不觉脚步慢下来,与佛的脚步越离越远,正在踌躇的时候,阿弥陀佛忽然回头对他微笑着说:“永观,你迟了。”
迟了,又如何?都轮回几大阿僧祇劫了,怕过吗?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怕的是无望,是日复一日,是道高魔胜,是不能穷源,是不明心宗。怕的是无心无力,一切毁之殆尽,别无他想。怕的是一次次重头来过,告诫自己信心不灭。怕的是有求无求之间的困顿,怕的是突瞎了金刚眼,未见本来人。当然最最怕的还是不能荣华富贵,名利双收,草草一生。别扯什么过去未来金轮之位成圣成贤,当下不好,全是扯淡。时间那么宝贵,谈理想兼具论因果?那什么是实相?眼所见,耳所闻,未必是实。但见世事变迁,造化弄人也未必是虚。非一非二,亦一亦二。道德审判我亦能上高位,可何须我一斗?这是个疯狂且荒谬的世界,不要去试图争辩,本也没有什么逻辑可言。张岱在《陶庵梦忆》序中后半句阙如是说:“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
汝将谓别有?唐代的夹山善会禅师学问好、会讲法,听众多、名气大。在一次讲经时有人问:“何为法身?何为法眼?”他答:“法身无相,法眼无暇”,台下一位道吾禅师却噗哧一笑,言道“此言无差,却未汝亲证,非当下成佛之法,汝需师承。”随即便将船子禅师介绍给他……
夹山至船子禅师处后,船子禅师连问夹山禅师几问,夹山都依教理圆满地回答了。
没想到船子禅师却把脸一沉,呵斥道:“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船子禅师继续说道:“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钓三寸,子何不道?”此时的夹山正想给船子禅师高谈阔论一番,刚要开口,却被船子禅师一船杆打入水中,人一入水要被呛水,危急之时头刚一冒出,船子和尚就连声催道“快说!快说!”夹山身陷水中,上气不接下气,仍思对辨之际,又被船子禅师用船杆按入水中,又刚冒出水面,又被逼言:“快说!快说!”刚要开口旋被按入水中,如是三番,夹山豁然大悟,乃向船子禅师点了三下头。
船子不放心,对夹山说道:“竿头丝线从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一切都如钓竿上的丝线,钓竿在你手中,丝线便随意你弄,只要不触犯清波便自如无碍。不犯清波,便是一切能空,无有一毫住滞。空一切才能见一切、得一切,无私意遮蔽便如大圆镜无所不照,唯虚空可承载万有,我之性便是这镜,我之人便是万法通道,自然无碍自如。船子知道夹山此时已经空了,但还没有生起妙有之用,于是再接一把。悟道是大死一回,成道是凤凰涅槃重新活过来。禅宗一手握的是杀人刀,另一手拿的则是活人剑。
夹山听明白了,问:“抛纶掷钓,师意如何?”把鱼线、鱼钩等统统扔掉,彻彻底底一个空,这我已经明白了,可是如何再生?他这时刚刚死,还没有活过来。船子道:“丝悬渌水,浮定有无之意。”就像鱼浮子飘在清波上,鱼咬钩浮子便沉下去了,这是无中有;鱼不咬钩浮子就飘着,这是有中无。有无圆融一体,一切随缘而现。夹山终于更悟,感慨道:“语带玄而无路,舌头谈而不谈。”这是想到了从前的自己,只知道语带玄、舌头谈,却没有底下的无路和不谈。原来是要说就说、要用就用,应缘而生、生而无意,一切自在无碍。
夹山悟道后,道吾禅师后来再问他如何是法身和法眼,夹山依旧答法身无相、法眼无暇,道吾云:“这番彻也。”
见夹山已得大悟,船子非常欣慰,如释重负,感慨道:“钓尽江波,金鳞始遇。”夹山听了便掩耳,本来无事,说什么金鳞不金鳞,不爱听。船子赞叹道:“如是!如是!”并嘱咐他,此后直须“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我三十年在药山,只明得这一事。船子这句话,说的正是“丝悬渌水,浮定有无”。庞蕴居士也说“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沩山灵祐禅师也说“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都是一意。究竟的境界就在这里,但此时的夹山依旧还有一丝间隔。
夹山记下了船子的教诲,于是辞行。上路时,却忍不住频频回顾。船子看在眼里,知道他心中尚有一丝疑问,不敢完全承当,于是便大声喊道:“阇黎!”夹山回头,只见船子竖起桨来,说道:“汝将谓别有!”你以为还有别的什么妙法,不肯死心承当!说完便将船覆过去,没水而逝。你的疑虑,可以绝了。
夹山的悟道,至此才算完成。船子用生命,帮他承当起了那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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