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消逝的手工艺】—铁锤与炉火的守望

铁锤与炉火的守望
文:川 理
小新杂谈出品
叮咣,叮咣……铁锤声声,敲落满天星星,敲醒静谧的小镇黎明。清脆、悠扬的旋律连同袅袅升起的炊烟,似梦又醒的晨岚,天边渐渐泛红的霞光,氤氲着这粒群山包裹的山乡小镇,多么熟悉的节奏,还有那炉上呼呼飞窜的火苗,水中淬火升腾起的紫烟一一这是小镇所特有的韵律,正如泉水落进深潭,莺歌飞过梦乡,锤声奏响了山乡黎明的序曲。声声清韵漾开了小镇一天的营生。
你若是小镇或周边村民,不用寻声就像熟悉自己的左手右手那样熟悉那个方脸阔膛、深眉峻目的抡锤大汉王铁锤,正是曲里拐弯的街角,青石板的路,深褐色木板面的铺,蹲着一个堂堂正正火舌呼呼红光明明暗暗的炉,算来这间打铁铺、这个修修补补的烧铁炉,那个被千锤万击的铁砧已经从曾祖坚守到元孙,历四代而百年,浸沧桑而不变,燃炉火期旺延。王铁锤正是这铺这炉当下的主,其正名只写在身份证上,而四村八乡左邻右舍人们耳熟能详叫得熟喊得亲的正是这诨名大号,人们一听这大号就知道他干什么,就能想见其人,就需要他,就完全信任他,这大号就是他驰名于乡间的商标,像铁一样硬邦邦的信用,山泉一样清澈明净的信誉。这不,晨光曦微间,那些勤劳的山民,早已走了十几二十里地把待重修的窄板山锄,用颓了的柴刀,只剩两指宽的菜刀放在铺面窗台上,人已走远,顾自干他们的活去了。
为了尽早赶活,年过花甲、六十又六的王铁锤还是习惯性早起,连同六十有二清癯的妻,夏五冬六,开门卸铺,添煤捅炉,一边用下弯钳夹住用颓的山锄左瞧又瞧,大概在估算重修时需要再接多少长,需加多少铁多少钢,一边拉着风箱,很快炉里煤炭开始发红,王铁匠熟练地将颓旧锄片与铁板钢块插进炉火里,待烧至发红,迅疾夹出,一手夹着铁块钢板置放在锄片上开始猛力锤击,铁锤有两头,一头方,一头扁,扁的一头用于将铁材锤打延展开,或将钢板与铁锄锤接在一起,方的一头用于将锄面刀面锤平,王师傅的铁锤还兼有指挥的作用,或轻声叮叮,或重声咣咣,一会敲左,一会点右;一会锤打正面,一会用上弯钳夹住翻转到反面,打至红光褪去,又得将铁锄插进炉内再次烧红。即便坚硬如铁顽强是钢,只要煨以足够的热情,加之足够的沉着从容,凌驾于钢铁之上的非凡意志,顽钢废铁都能被王铁锤这样的铁匠师傅游刃有余地揉搓锤捏,任意驱使,反而复之,敲之砸之,锤之削之,直至成材成器。或许你会问,王师傅有没有打造刀锄铲箍的设计图,没有。图在心中,谱在手上。人们常说学做铁匠,边打边像。事实完全没有那么简单,就像王铁锤如果没有家世之传,没有年青做学徒时执锤叮叮咣咣,锤锤声声,一心一意的反复锤炼,没有师傅放手后的独立琢磨,哪能将那些烂铁废钢锤打成器?
选铁配钢,反复锻打,初步成形,斩去余边,多次淬火,铲削开封,砂磨水磨,装上把柄,一道道工序井井有条,前后相衔,恰似流觞曲水,更像一曲跌荡起伏,蜿延流转的天籁,直令我们这些门外看客咂嘴咋舌,酣畅淋漓。尤其淬火的时机,时间,次数,可谓画龙点睛之笔,最显民间大师王铁锤的智慧与匠心。如过火了刀刃易脆易折易缺,力道不足又容易卷刃,切削无效,其分寸拿捏之难非久经千锤百炼察颜观色揣摩尝试反复感觉不可。最感人的是铁锤王师傅叮叮轻点,清瘦干练的妻左手握前右手在后,举起扁的一头笃笃笃,似小羊咩咩,响应其父母亲切的呼唤,我点你知,你懂我悟,什么叫天作之合,所有心灵的默契都在锤声的意会里,世间多少高山流水知音心曲能如此交融渗透,你点我随,你击我应,决不会因至熟而漠生,因长相聚而相厌弃。锤声悠扬,那是对琴瑟和鸣最崇高最直率的礼赞!艺者心也,器者情也,如若没有专注于心,用情于器,且彼此合拍,岂能锻打钢铁如揉泥,锤制刀锄斩荆棘,唯有如此专注用心赋器以魂,那菜刀柴刀镰刀砍刀才赋有王铁锤的特有印记,特有的温情,特别的亲切,持久的依恋,你看铁锤那专注的眼神,水磨刀刃试锋时那嘴角微翘的满足,藏在心底的自得,那把刚打好的锄,或是刚装上椴木圆柄的刀仿佛是他精心制作的工艺品,不,更像是他的孩子,他太爱他的“孩子”,每一件铁器最终成形交卖给来自毛良坞、新昌、东案,随便哪个山旮旯里来的老农,他都是十分郑重,庄重且不舍的心情如把孩儿抱送他人。而用铁锤王师傅锻打的挖山锄,山里乡亲使得特别顺手,忒耐用,他们根本不愿到超市里去买机器制的,也不会到别的铁匠那里买,因为他们把钢直接焊接到锄面板上,而王师傅却是千锤万击,将钢与铁水乳交融般融为一体,尤其菜刀之类的刀具,经过反复折叠揉搓,留下了层层圈圈缠绕的花纹,就如龙泉宝剑华美剑身,其刀刃并非机制式样一条直线,而是中间呈长弧形有肚子的刀形,摩挲王师傅刨制磨光的刀柄特别养手特别舒服,提起刀沉沉的很有分量,用于切菜剁肉特有把握,尤其不易卷刃豁牙,磨一次擦干可连用好几个月,远比超市里的机制刀有力道有劲道,五六年甚至十来年不用换,即使磨成窄窄的一条还很好使,真是宝刀不老啊,主人依依不舍还是送到铁锤王师傅那儿重新回炉再生。
王铁锤打铁生涯中最波澜壮阔震撼人心的壮举是一个师傅四个壮汉一起打造手工榨油最关键的工具一一撞锤,或叫油撞,撞筒。那是榨油工吼着“嗨约一一出油嘞,嗨约……”的号子声,猛力而有节奏地将撞锤推向木榨的插栓,撞一声紧一次,用稻草包裹的菜子饼丶油茶饼被挤榨出油亮油亮的血液,一阵阵香气漫溢开来,弥满空间,直渗入你每一个毛孔。这个撞锤需用铁八十多斤,为了炼铁,加倍了炉,加大了铁砧,王铁匠更把已经出道为师的三个徒弟与正带着的徒弟一齐招来,用炉火烧铁时几个人拿大钳的拿大钳,用撬棍的用撬棍,反复折腾,尤其把那大铁块搬到铁砧上锤打,那可真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锤打时,王师傅不仅挥锤指挥,而且自然地发出“嗨嚄嗨嚄”的号子声,四个壮汉更是声震屋瓦,号子喧天,那场面那气势那劲头不啻猛张飞一马当先,千军万马淹敌而过,从日升锤打至月落,乡亲们像看大戏里三层外三层,王师傅颇有将军挥师百万的得意与成就感,如今向我们娓娓道来,仍洋溢着自豪。历经一周才将撞锤打制完工,圆满地交给同一条街三五米开外对向的木油榨,然后赤膊的推撞工喊着粗粝浑厚的号子声连同嘡嘡的弹棉花声,哐哐的箍桶声,共同奏响了小镇雄浑浩大的交响曲。
眼里是器,心中是情
王师傅不仅打制刀锄铲等铁器,还为箍桶匠打制铁箍,为孩子们打制玩具铁环,那紧致均匀的铁箍箍起人们对丰收的希望,箍起满满的幸福;也为赤着脚丫滚铁环的娃儿们放飞着童年的快乐。
虽要谋生,但他眼里是器,心中是情。故他的店压根不用价签,四邻八乡皆知新锄65,翻修减半,菜刀60,柴刀50……,偶尔忘了带钱,或修锄老人弱弱地说近段时间手头紧,没等他说完,铁锤师傅就扬扬手道,拿去拿去,没要紧的,什么时候得空来都可以。乡情如筋紧相牵,这也是传统手艺匠人与乡亲与泥土般生活最相融最相连的根脉,相信,树大根深,铁锤锻打的乡情根脉会永续不断。
小镇生活慢,冬夜长,饭后走走,踱着踱着,不自觉就踅进了王师傅的铁匠铺,恐怕是叮叮锤声的召唤吧,或是那一团炉火的诱惑,总之,来坐坐,听听那王师傅夫妻俩叮叮咣咣的锤声,就觉得亲切,安然,踏实。这不,墟桶你(估计是上厕生在尿桶里的)来了,阔嘴猪盆来了,狐狸搅,狗肉老八,弹棉花师傅杉树根也来了……几条长板凳,一只旧的尺八锅(大铁锅),几爿维修芳村小镇多余的木片,旺旺的火盆,暖融融的气息,王师娘亲手采亲手做的耐泡味厚的茶叶爿,天南地北,家长里短,田头地角,庄稼收成,儿女婚嫁,小镇新闻,国家政策,时而高谈阔论,时而扯喉相争,时而鸦雀无声,只有王铁锤夫妇俩偶尔笑笑,穿插两句,更多的是夫唱妇随,锤声叮咣,给老乡们的闲聊野趣作伴奏。
铁匠铺,坐得住,茶浓,火旺,情长。身暖,心暖。不知不觉,直聊到月明星稀寒霜起,各自走散。
人散后,一钩新月凉如水。
今夜,小镇的号子声已远,但炉火未熄。
监制:丑小新
摄影:王一群 李志强 艺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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