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而过

双港铺过去被城关附近白马寺的舅爹爹称为“西乡”,这是以桐城市为坐标点,仅就地理位置而言;而“东乡”,是指历史上隶属于桐城的枞阳县白荡湖以东的区域;现在还流传“文不过南乡,武不过东乡”的谚语。在双港铺西北角数十公里,有大别山东南延伸的山脉,山峦叠嶂,涧谷深幽,植被葱茏,森林茂密;此山,谓之“潜山”。潜山,西与岳西接壤,北与舒城交界,森林覆盖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又因地处亚热带季风气候区,造就了此山充沛的水资源。山因水而秀,水因山而活。泉水日夜不息地从山崖石缝中淅出,点滴汇聚,聚成小溪;一路向下,遇泉水而合,逢溪流则汇;水不择细流而大,渐成汹涌之势,又像一条细长的绿带子,沿地势往南、东铺设而下,终生成一条大河波浪宽;大河,滋润、养育了沿河两岸的百姓和生灵,也偶尔发发脾气,让沿岸百姓尝尝洪灾的滋味。总之,是功远远大于过的。河流再顺势向东,在下游十几公里处,经乌鱼宕圩,造就水草丰茂、鸟集鳞萃的乌鱼宕湿地;乌鱼宕湿地终究太浅,不羁的水流继续向东,和同一源头、南北相距三到五公里、平行而流的人形河汇聚在下游怀宁县凉亭吕家祠堂河湾附近,南北大河终合并成一条河流;合二为一的大河一路高歌,流经嬉子湖湿地,湖满则溢,溢出下游又成河,便是桐城、枞阳的界河,在桐城飞地鲟鱼镇下游的入江口,最终流入滚滚长江。我说的,是北边这条大河,便是柏年河,也叫大沙河,我自小居住的地方。还是叫大沙河比较亲切。大沙河,承载了我最初生命里所有美好的记忆。大沙河,顾名思义,就是河里的沙子,美!沙砾白里蕴黄,细腻温润;一年四季,除了洪水季,大沙河就是少年的乐园!在不知大海为何物之前,大沙河就是我们心中的那片海,那片河滩就是我们眼里宽广的海滩!细腻的沙子,遇水而结,风干则散;水浅时,我们在沙滩筑长城,挖地道,塑城堡。细腻的沙子,已经被清澈的河水清洗得干干净净,一番嬉戏下来,身上没一点灰尘;至于一到夏季,河滩,就是我们乐而忘归的地方!玩累了,就赤裸着跳进清凉的河里,渴了就喝几口从遥远的山上流下来的泉水,满口生津!水里泡腻了,就仰天躺在沙滩上,让阳光撒野地晒个够,直到浑身晒得像个黑泥鳅;当奶奶的呼唤声从村庄传来,一个个就像受惊的小鹿,拿着小裤头,飞奔而归:该吃饭了!大白鹅总是选择河滩边不急不缓的河流,上下翻动着红红宽厚的蹼掌,溯流而上。往上游到河弯漩涡水阔处,吃得几口鱼虾,又溯游漂回原处。如此反复。鹅,喜欢选择清洁的水源,只为濯洗身上羽毛,泡在水里的羽毛,粉妆玉琢般,如冬日的初雪,白得没一丝丝的杂质。现在,沙滩已经存在于记忆深处了,才三十多年,过度城镇化的扩张和盲目的建设,大沙河,已经无沙可挖了!去河边洗菜,只能穿高帮胶靴,都是烂泥。河水也不再清澈,要斗胆喝一口,专治便秘。人最柔弱与强大的地方,就是恋旧和不舍。还是聊聊过往,大沙河的过往。先聊四季中一个季节的大沙河吧,那就选择冬天。这是我生命力最旺盛的季节。而大沙河已经进入了枯水期。经历了连夜寒风呼啸的撕裂,河埂两岸的柳树、榆树、杨树在静静地肃立着。树叶似乎在一夜之间被寒风扯尽,徒留细细的枝条,偶尔随风颤抖;树干上裂痕斑斑的树皮,像饱经岁月沧桑的老人,任凭风凌雪厉,犹自岿然不动。河水滞缓得几乎看不见流动。河岸边的温度更低,河面已经结上了薄冰。即使岸上无风的时候,河边的枯草依然簌簌发抖。猫冬的季节,大人们围在火桶旁,纳鞋底,打毛衣,拉家常。狭长、空旷的河埂上,“万径人踪灭”,万物像被冻消失了。我们一帮小孩,在火桶边守不住三分钟,趁大人热乎聊天的空当,就呼啦着去河埂上撒欢去了。奶奶说:小孩子屁股底下有三把火!不怕冷,坐不住。大黄狗带头跑在前面,嘴里哈出的热气,像雾,在冷风中浮散。河边,远远的来了三个人,他们是逆流而来;认识他们,从下游的八角亭而来,每年的冬季,河面冰封的时候,他们就到河里摸鱼,俗称“摸而过”。冬闲,摸点鱼过生活。即使在炎热的夏季,一想到他们,我都忍不住激灵一下:冷!一般,三人是父子组合,父亲带俩儿子;俩兄弟,正当壮年,父亲,垂垂老矣,似寒风里的枯树;三人有分工,先在树之间,整块布围个帷子,挡风,再在附近找干树枝,点燃。老父亲专司篝火,待干树枝“噼噼啪啪”地烧起来,一个兄弟去敲碎河面的薄冰,另外一个就开始脱得赤条条的,往嘴里灌口明光佳酿,然后,到河边弯下腰,沾点凉水试试胸口,让皮肤受惊,适应一下,刺激收紧,就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刺骨的河水!我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也想到了油条放进油锅的刹那。大沙河边,历史上因防洪的需要,防河堤坍塌,在激流拐弯处的河道岸边,都用石头砌上了两三米深的防护石头墙,只在河流拐弯处和水深之处,才有没入水里的石头墙;一到冰封之际,河里的鲶鱼(胡子鲢)、黄颡鱼(汪丫鱼)、鲫鱼,都躲进了石头缝里,处于半冬眠状态。他们就顺着石头下水去摸石头缝里的鱼。枯水期,河水变浅,河床宽的中间,水最深没到膝盖。但“摸而过”选择石头墙的地方,水依然深达两米多。水越深,底下温度比上面高,能藏得住鱼。他们经常需要扎个猛子下去,越往水下,收获越多。摸到鱼,直接扔到岸上,脱水的鱼,因受不了岸上的低温,简单的蹦跶几下,冰碴子就裹上鱼身,消停了。水下作业的人,坚持不了十分钟,就浮出水面被拉上岸,冻得浑身青紫,缩成一团,僵硬地来到“噼噼啪啪”的火堆边,边烤边擦身上的水。枯树般的老父亲,赶紧往火堆里,添了几根干柴,火苗就呼呼地窜起来了。火势要是不够猛,身上未干的水,就像捞起的鱼一样,瞬间结上冰碴子了。而另外一个兄弟,麻利地扯掉身上的棉衣,哧溜一下就钻入水中!我们几个冻得鼻涕拖多长的小伙伴,就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时常献殷勤地帮他们找点干柴,只为靠近他们凑凑热闹,瞅瞅他们下面被冻缩的部位,就“哈哈哈”地乐了!他也不避我们,呲着牙又灌一口明光佳酿下肚,在火苗的炙烤下,赤裸的皮肤就黑里透红油灿灿的。我想到了灶台上悬挂日久滴油的腊肉。一般的,总能收获四五斤杂鱼。鲶鱼、“汪丫”居多,自己留点够煮一碗鱼汤的,剩下的拿去卖;运气好的时候,摸到“鲫盘子”——鳜鱼,手就难免受到刺伤;而摸到甲鱼,一把扔到河中央,没人吃那玩意,拾掇起来,麻烦!“摸而过”,一般选择无风、冰封水面、没阳光,奇冷的日子下河,这个时候的鱼,都窝在石缝里,懒洋洋地呆板得很。阳光一照到水面,鱼就活泛起来,出石头缝觅食了。时机选择得不对,一无所获不说,还要倒贴酒钱。有经验的老父亲会选择合适的天气,绝不会凭空浪费一个钢镚儿。一家老小需要养活,兄弟俩正是胃口好的时候,还有孙儿辈嗷嗷待哺,不算计好,仅凭那几亩薄田的产出,一大家子的日子,怎么维系下去?“摸而过”具备核心竞争力:一般人挨不了这番冻,干不了这活。上次回去和父亲聊天,就聊到了“摸而过”。父亲讲:你小时候见到的,是小打小闹的“摸而过”!还有本事更大的,是我年轻时见到的;我们年轻那会,冬天可比现在冷多了,那真是冻死人的天气!对面生产队那谁就因贪酒,喝醉夜归,一脚踩空摔到结冰的田沟里,想晕一会缓过劲再爬起来,一愣神的工夫,就冻僵了!次日清晨的田野里,就传来其家人的哀嚎声。“摸而过”就选择极寒的天气,河里的冰厚得可以站得住人,此时水里的鱼,已经处于缺氧的半休克状态;河面整个的冰封了,能不缺氧吗?那会刚解放没几年,河里还没修石头墙。他们选在河边有大杨树的地方,杨树水下蓬勃的根系,正是鱼群集中的鱼窝;一定选择无风的日子下水,刚出水面,寒风一吹,气温骤降,再厉害的人也顶不住!过程差不多,先在架起的柴火堆边烤上半个小时,烤得热乎乎的;另外的搭档,拿四五米长的大竹竿,极快地敲碎了河面的厚冰,速度慢了,鱼儿吸到氧气就缓过劲了。此时皮肤烤得红通通油亮亮的了,就拿着一个蛇皮袋,顺着杨树根须的位置,一猛子扎入水中。然后,就憋气在水底扒拉那些、悬浮在茂密杨树根须里半休克的鱼,可劲的往蛇皮袋子里装!一口气下去,能装十几斤;他们连续潜水工作的极限时间是半个小时。时间一长,人因低温而迟钝,就闷在水里,陪鱼儿冬眠做伴去了!这个风险大,收获也大。半个小时,能收获三四十斤鱼。他们从水里爬到岸上的动作但凡慢一点,身上的水渍就成了冰碴!父亲感叹着,一般人吃不了这碗饭,没人和他们竞争。他们也是凭年轻拼身体,一上年纪,胳膊,腿,关节都疼,人,衰老起来也都快。头几年见他们身体多厚实、板扎呀,走路都带风的,眼瞅着就佝偻了!都不容易呀!大沙河,母亲河,无私地哺育了我们。贪婪的人呀,只知道一味地索取,饮鸩止渴般地榨取着可为他们带来利益的一切资源!河水失去了金黄、细白沙子的过滤,变得浑浊。等河道管理部门宣布挖捞河沙为非法行为时,父亲连拌一袋水泥所需的沙子,都要到五公里外的街上去买了:河里的沙子终于被他们掘尽!大沙河的水依旧不急不慢、缓缓地流着,它像一位历尽风雨沧桑的老者,默默注视着尘世的一切。清水濯尘,能濯尽贪婪的欲壑吗?幸好,源头的泉水是洁净的!大沙河在一点点修复,河水在慢慢地变回从前的样子。往事皆过往。溯流穷源,心存感恩。愿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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