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之城》:我们现在做的就是让它有点小灵魂

1990年代后半段,中国的城市化开始加速,与此同时,一个问题始终让人困惑,城市化是否意味着让所有的城市变成一个样子?一样的高楼大厦,一样的玻璃幕墙?
因为来不及,来不及,用三十年时间,建起别的国家要一百年才能建起的楼宇,已经是不可能的任务了,哪能兼顾到城市性格、气质?所以,在那些年,用所有的城市、道路、公寓都一模一样开发出的段子层出不穷,其中最著名的一个是,一个醉汉带着朋友走进和自己家一样的小区一样的楼房一样的公寓,甚至顺利地开了门,然后指着床上躺着的人对朋友说,那就是我。
二十多年后,站在城市化的后半段,中国人开始探查、检视、回答这个问题了,并且慢慢发现,每个城市有自己的命运,也有自己的生命力,城市,更重要的是城市里的人,不是被动的宿主,不会任基建大潮摆布,最终都会从千城一面的命运中挣脱出来,一点一滴地,把自己的性格渗透到那些高楼大厦中去,把城市的历史、传说、笑容、声音和提问,熔铸到城市中去。
不知《奇妙之城》系列纪录片的主创们,最初是不是带着这样的出发点,走进贵阳、重庆、厦门、西安、克拉玛依和青岛的,但当我看到最后的成片时,却觉得,这些“奇妙之城”之所以奇妙,就在于它的特别,这个城和那个城的差异,这些人和那些人的不同,如此鲜明、生动、有趣,让人想要有一千条命,可以在不同的地方热烈地生活下去。所谓“奇妙”,其实是“特别”,特别,就是最奇妙的魔法。
《奇妙之城》用了影像的方式,来记录这种特别。其实,自从影像诞生,影像就与城市结下不解之缘,城市成为影像的背景,而影像于有意无意间,为城市塑形及声张,影像和城市互相嵌入彼此,再也无法剔除。所以香港作家迈克曾说:“城市和电影之间的藕断丝连,说也说不清。而且像一切爱情故事,有时是相见欢,有时是反目成仇。”—— 影像和城市的关系,是情人的关系。
但影像和城市的关系,也不总是这样脉脉含情、纠结不清,多数时候,影像与城市的关系,倒也简单明快:影像就是城市的脸,是名片,影像为城市提供了最简明扼要的形象简介,以较为直观的方式呈现城中人的生活方式及特有气质。所以卢浮宫邀请台湾导演蔡明亮拍摄的那部电影,就名为《脸》。
《奇妙之城》和贵阳、重庆、厦门、西安、克拉玛依和青岛的关系,介于这其间,它用特别的方式,为这六个城市画出六张脸。
进入任何一座城市,都需要一个由头,一个中介,一个“带看人”,《奇妙之城》选择了两组“带看人”,一组明星,一组当地素人。两组人承担不同的功能,完成不同的任务,引出不同的视角。
《奇妙之城》里的明星,作用其实很复杂。
首先,他们负责提供“游客凝视”,带我们入戏,但又消解了这个视角。他们是明星,对这些城市来说,似乎是外来者,是游客,但他们和各自所对应的城市,并不是完全陌生的关系,而是有深度的牵连。
周深是贵阳人,肖战是重庆人,白宇是西安人,王晓晨是青岛人,他们是以回乡的姿态,出现在各自的城市,和老友聚会,去熟悉的馆子吃饭,而且不断提起自己在每个地方的往事,“每一个角落都有回忆”。例如肖战,在经过一座文创大楼时说,那座楼上有一百多个画室,自己也曾在楼上有一间画室。
许魏洲和他的父亲是上海人,带我们去了 克拉玛依,不过,克拉玛依和上海,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上海是新疆的对口支援城市,到现在还有援疆指挥部。所以,尽管他们一再提起两座城市的巨大反差,但这反差似乎增强了结缘的理由。
所以,尽管他们也尽职尽责地,去了那些地标建筑,看了那些城市奇观,但这一切似乎顺理成章,不给人猎奇之感。这中间有一场微妙的心态转换:我们以为他们也是游客,带着同是游客的我们,以游客的眼光打量一座城市,临了却发现,他们既是游客又不是游客,而在这个心态转换之间,我们已经被顺利催眠。
其次,让明星带看一座城市,也消解了那种猎奇感,因为,明星本身也是奇观,和城市的奇观比起来,等于是以毒攻毒,大家都退了一步。城市最亲切的部分得以浮现出来。
明星负责提供一个游客的视角,和一部分亲切感,当地的素人,为我们补上了另一个视角,一个生活的视角,和更多的亲切感。
贵阳,在周深带我们畅游的同时,私立中学老师贝姨和朋友一起在水库游泳,农场主一焱在溶洞里储存自己做的酸汤,“做酸”是贵阳人饮食中重要一环;在重庆,肖战带我们四处游走的时候,女相声演员圆圆奔走在演出和直播的路上,在深夜的地铁上疲惫不堪地睡去,机车发烧友猩猩,和同好们一起开着摩托上山下乡,军哥书屋的主理人,给书屋附近的流浪猫喂食。
厦门,吴磊走在鼓浪屿的时候,德国人大卫和妻子——来自莆田的婷婷,在为自己要做的啤酒品牌谋划,做海鲜酒楼的杰哥,在渔船上买当天最新鲜的海鲜,雷厝电声乐队的创办人雷氏夫妇,在和自己的朋友排练。
西安,白宇和老友聚会,吃羊肉泡馍的时候,脱口秀演员啸雷在小剧场演出,绰号“长安盔头武”的霍耀武,在给秦腔演员制作行头。
克拉玛依,许魏洲和父亲驾车行走在独库公路的时候,五十岁时放下猎枪,变身为保护野生动物保护者的老赵,带着家人,在沙漠里拍摄狐狸,他有自己的理论,把这些野生动物拍美了给人看,人们就不忍心杀他们了。
维族小伙塔依,和他组建的楼兰盒子乐队在演出,并且带着乐队成员,去吃自己妈妈做的薄皮包子,假期结束,他回到油田,和采油机、锅炉为伴,用手机录下注塞泵、鼓风机的声音,把它们变成自己音乐的元素,他知道自己的性格和曲风有什么特别之处,因为,“每天上班面对魔鬼城,它不可能不影响你。”
对这些素人来说,他们生活的城市,没有景点,不管是洪崖洞、朝天门、鼓浪屿,还是沙漠、大海,对他们来说,就是生活场景,是每日奔走线路的一部分。对我们来说,被称为民俗、风物的事物,也不过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
这都需要大量的前期调研,也需要在做后期时,有沙里沥金的耐心,但真正呈现出来,可能只是闲闲一笔。
例如,在重庆,圆圆和朋友吃过火锅的时候,旁白调侃地说,这个锅中锅,里面的清汤锅简直小到不起眼。在西安,白宇和朋友们吃羊肉泡馍之前,要各自掰馍馍,并且互相比较着,谁掰得好。在克拉玛依,汽车行走在林荫道上的镜头出来的同时,旁白告诉我们,在这个城市,一棵树的造价是十万。信息球就这么发出来了,只看我们接不接得住。
也是因为这样的考虑,在这样一个惜墨如金的纪录片里——一个偌大的城市只有四五十分钟来表现自己,却给了西安的脱口秀演员啸雷在台上的表演一个较为完整的篇幅,因为,他在台上说的段子,是吐槽西安人的,特别能说明西安人的气质,以及西安人对自己气质的认同和接受度。
城市的特点就在这里,城市的灵魂也在这里,不论是拍摄者,还是被拍摄者,在这个过程里,逐渐达成了默契,所以,重庆那一集,相声演员圆圆的搭档余正豪说:“我以前有点小吐槽,重庆就是个壳,我们现在做的就是让它有点小灵魂。”
既是一座城市的小灵魂,也是这部纪录片的小灵魂。城市的魂魄,城市中人的魂魄,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被高楼大厦一笔抹煞,不会被城市化的龙卷风连根拔起,它会从缓慢生长的青苔里渗出来,从日常饮食中渗透出来,从每天的言语笑话中渗透出来。即便这一代人因为种种原因,出现了卡顿,下一代人也会顽强地接过那种根脉,并且把它传递下去。
西蒙娜·薇说,扎根是对人来说,最重要也最容易被忽略的需求:“一个人通过真实、活跃且自然地参与某一集体的生存而拥有一个根,这个集体活生生的保守着一些过去的宝藏和对未来的预感。”
而每个时代,却也存在着一种她所说的“拔根”的力量,这种力量通常来自军事征服,但多数时候,“哪怕没有军事征服,金钱和经济支配的力量也会强加一种外来的异在影响,激发起拔根状态的疾病。” 人必须要“扎根”,和整个世界发生联系,承担自己的责任,获得更多的知识。这些劳动、品格、责任、知识,会让你在这个世界上扎根,让你在意识层面,获得完整的自由。
而萧寒导演的前几部作品,其实也有相同的意趣,《我在故宫修文物》和《一百年很长吗》,都是这样,前者是中国人的精神云图是如何传承的,后者在讲述个人选择,是如何成为一个人的命运,并且最终让一个人择一事终一生,在这个世界上牢牢地扎下根来的。
一个人有一种颜色,就像石头是石头,树木是树木,就像杜鹃有自己的生长地理,海葵有自己的颜色,番茄有自己的味道,它们之所以成为它们,不外是因为这些独属于它们的特质。一个城市也有一个城市的颜色,就像贵阳是贵阳,重庆是重庆,就像贵阳人在酸汤中咂摸生活的味道,重庆人要在沸腾的辣火锅中安放自己的戏剧化,克拉玛依的哈萨克人要在烤包子和冬不拉中找到自己生命的轨迹。
这就是这些城市,这些灵魂的奇妙之处,你所在的地方,能够让你扎根的地方,就是奇妙之地。
就像《心灵奇旅》里那段台词:
小鱼说:“我要找到他们称之为海洋的东西。”
老鱼说:“可是你现在就在海洋里啊!”
“这儿?”小鱼说,“这儿是水。我要的,是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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