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随笔:贵叔的烦恼

贵叔的烦恼
金石
小时候,我觉得剃头匠这行手艺,是九佬十八匠中最好的行业。特别是在我们村子里,是任何手艺都无法企及的。剃头怎么好?你看看村里剃头的贵叔就知道了。他不用和村里人一道起早贪黑地下田,不用上山开荒种地,一年四季雨不淋,日不晒。不必出村,不用愁客源,上千人的大湾子,轮番走转的剃头,刚好够他一个人的活。不用开店铺,没有时间要求,那头发早一天剃晚一天剃也不妨事的,所以也无人监管他。到了年底,和上山下田的青壮劳力一样,得工分,领钱分粮。提着一只小红木箱,就象当今领导干部出差开会拎着公文包一样,清爽潇洒。箱子里一块围脖布,一把剃头剪,一柄刮胡刀,两根掏耳爬,再加上磨刀的油石、刮刀布,便是全部的家当了。选个雨雪天气或是农闲之时,贵叔拎着木箱,来到一村民家里,从大门口一步一步地踏入堂屋,也不言语,小红木箱往桌子上一放,端坐在八仙桌前,掏出一个装满烟丝的小铁盒放在桌面上,先翘起二郎腿,再从腰间抽出铜烟袋,右手在烟盒里搓起一团金黄的烟丝,填在烟袋锅里,划根火柴在烟袋锅旁燃着,张嘴含住烟袋嘴,轻轻一吸,火苗就被吸向烟袋锅,烟丝便被”咝咝”地点燃。待烟袋锅里的烟丝都点着了,便深深地吸上一大口,然后呡着嘴让烟在肚子里敝住,过好大一会才”啊—-“地从鼻孔里嘴里喷出烟气来。再用力一吹烟嘴,一坨带着青烟的烟屎就蹦落在地上。几袋烟抽下来,烟瘾过足了,烟道好象堵了,有点不畅。贵叔就用他的烟袋头敲敲硬鞋底,发出”梆梆”的声响。如果此时无人应声,就用烟袋头把板櫈脚敲得山响。主家这时一定会听得到,便赶忙从房间或厨房里跑出来,满脸堆笑地给贵叔递上纸烟泡上茶,再向灶里添把柴,烧上洗头的热水,忙不迭的伸头向窗外喊:”剃头喽!”左右前后屋的男人听到喊声了,便会向这家拢来。大家围坐在贵叔的身边,抽着烟,听贵叔说着走家串户听来的笑话和见闻,一个个地候着剃头、刮脸、掏耳朵。到了中午,主家一定是要留下贵叔吃饭的,除非是隔壁有哪家来了客,有更丰盛的酒菜,那也是要早早的向贵叔约定的,免得贵叔不答应呢。席间,主家还会有难以定夺的事,需要向见多识广的贵叔细说,让贵叔拿主意。黄昏的晒谷场上,一群小伙伴们游戏正欢时,贵叔不合时宜的出现了。拎着一条板凳,往晒场边一架,也不叫谁的名字,瘦长的手臂一扬,便揪住一个。苍白有力的手指叉向小脑袋,又准又稳的拿捏住了,谁也不敢挣扎。贵叔的栗子壳是有名的,他不象常人那样弓着指关节敲打,他是用四个手指头敲人的。他手腕一翻,以腕带掌,以掌带指,四个指头便有力地砸在头上,一下就是四个栗子。贵叔嘴里喝道:”杂种!剃头!象个长毛贼一样!”他在喊小孩杂种的时候,脸上漾着一丝满意的微笑,好象此刻就占尽了小孩妈妈的便宜一样满足。若是脑袋还跟着队伍嘀溜乱转,脑袋没满足他要的角度,便手腕一翻,又被弹上四个沉闷的栗子壳,疼得嘴一咧,小脑袋立马就安份了。乖乖地听任贵叔一手摆弄着头,一手用手推剪咯吱咯吱的在脸颊旁左一推,右一推,后颈窝子来两推,一个千篇一律的锅盖头便剃好了。此时,贵叔会后退半步,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照着后脑窝猛力一吹,便吹去了颈子里的毛茬。再一抖白围布,放走一个,随即又抓来一个。转眼,一群孩子都变得青头亮脑的了。剃完头,贵叔便甩了甩白围布,掸掸身上的毛茬,再用脚把地上的毛发拨向一角。然后装上工具,也不用去送还那板櫈,拎起小木箱,优闲的回去了。剃头匠不仅轻松快活,乡俗里还有非常高的地位。村里若是老了人,在出殡时几十桌酒席的大场面上,排席叫座的司仪会悠扬的叫道:”首席,第七位,剃头师傅。就座!”然后贵叔在专人的牵扶下,等孝子在座位的酒杯里斟满酒,才抻抻衣服坦然落座。满场的客人都要依礼向他敬酒,而贵叔只需单手握杯,起杯示意就可以了。哪家生孩子了,满月的日子一定要提前预约贵叔的,怕贵叔没空呢。男主人会在贵叔定下的黄道吉日按时来到贵叔的家里,小心翼翼地拎着贵叔的剃头箱,前头引路,恭请贵叔到家给孩子剃满月头。母亲早就抱着婴儿吃着奶在候着了。贵叔就这样扒在雪白的乳房上给婴儿剃头,还要不断地换奶侧身,变换不同的角度好刮尽胎毛。不待贵叔收刀入鞘,男主人早已把备好的红包塞进了贵叔的口袋。贵叔站直了腰身,然后接过递来的热毛巾,一边擦着手,一边说着”长命百岁,发福发贵”的恭贺话,一边走向八仙桌。堂屋的八仙桌上,一大碗热气腾腾地葱花鸡蛋面,伴着一碟酱菜,已摆在那里恭候他去享用呢。日子好的人家还会在碗底卧上一只鸡腿,那可是只有月子里的产妇才能吃得到的。这样好的一门手艺,可惜没有能让贵叔终享到老。这是贵叔没想到的,也是他最大的烦恼。这些年乡村在发生着天翻地覆地变化。农村人都在不断地往镇里城里迁,从前那些垄断的行业,如今春笋一般的在各处冒了出来。特别是那些理发店,门面装修鲜鲜亮亮,彩色的转灯在门口转个不停,窗橱上闪烁的霓虹灯,不停的眨着神秘的眼睛。大空调呼呼的轰鸣着,夏天冒着冷气,冬天热得让人脱衣服。屋里的音响不停的播放着流行歌曲,诱得人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就迈了进去。躺在柔软的沙发椅上,年轻的姑娘轻柔地替你抓洗着头发,揉捏着手掌手臂,锤敲背膀的手指发出梆梆脆响。理发师拿出来的是眼花缭乱的发型图案,各式各样的染发颜色随人挑选。喝上两杯热茶,立马就变了个模样,一个个的都变得光彩时髦起来了。找贵叔剃头的,只有出不了门的老人和不懂事的孩童了。贵叔的生意眼看着是一天不如一天了。那天在渡船上,贵叔刚好和我坐在了一起。他那未经太阳晒过的脸庞,依然是那样白皙和细腻,口齿依然伶俐,只是目光有些游离和呆板,己没有了从前的自信和从容了。他侧过头,面对着我,轻声地说:”你说,镇上的剃头铺子有什么好的?嗯,我也看见了,好昂昂的头毛,都给烧得烟直冒。男子汉的头,让个女人抱在胸口,女人的手,都压到男人的头顶了,也不怕熄了人!你说是啵,侄儿?”面对贵叔的疑问,我一时没有回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贵叔啊,有些事情是心里清楚,但嘴里是不能说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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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责编 小玉
作者简介
 黄太池,笔名金石。阳新县富池上巢人。历经农工士商,总有读写情怀。山野之人,虽历风霜终无畏,总向荆棘觅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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