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与科学的最终兵器(魔法师肖磊的三个故事)

魔法与科学的最终兵器

当我们在讨论技术的时候,我们在讨论什么?我理解至少包括单数意义上的技术产品、复数意义上的技术系统与技术体制、浸染于技术体制后产生的技术主义与技术哲学。

今天,我有三个故事


1

-THE FIRST-

黑魔法

我们把时光倒带到古希腊。在希腊哲学中,我们讨论理性与正义,真理与美,法律与社会,自由与秩序,但很奇怪,我们唯独不讨论“技术”。在希腊语中,甚至没有“技术”这个词。最接近的一个词叫做“techne”,它指的是手艺,工匠的手工艺。希腊哲学关注的是理性,是内在,是形而上的学问。而手艺,那是形而下的,那是个人的心灵手巧,是工具,是没有灵魂的空壳。所以希腊哲学不关注手艺。

而到了中世纪,以牛马为动力的耕具改良,扩大了农田的面积;风车磨坊与水利工程,提高了农地的生产效率;复式记账法,更点燃了威尼斯的金融业。如历史学家林恩怀特所言: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成就不是大教堂、不是经院哲学,而是在历史上人类第一次建立起一套复杂的文明体系,社会运作的底层架构,从奴隶与苦力,变成了一种非人类的神秘力量。但这种神秘的力量,仍然不叫技术,在那个时代它叫做实用工艺。它是一种地方性的经验,一种散落的碎片化的秘密知识。它散落在占星术与塔罗牌之间,混迹于炼金术与求雨术之列。经院哲学依然不关注它。

直到18世纪,工业革命发生了。如洪荒巨兽一般的机械力量,终于敲醒了沉睡的我们。1802年,德国哥廷恩大学经济系教授约翰贝克曼,第一次提出,实用工艺不是散落的知识碎片,水利术、建筑术、冶金术、土木工程和制造工艺是互有关联的同一种知识,必须以系统化方式作为一门综合课程,传授予学生。为了和Techne手工艺这个词,做区别,贝克曼在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中,找到了一个冷僻概念——Technology。技术,这个概念,第一次在人类历史上出现了。

但我们与技术蜜月期太短了。工业革命之后,我们迎来了大机器生产。我们的确收获了便利,但我们也看到了工业时代最糟糕的副产品——黑色的烟雾、黑色的河水、在磨房里染成黑色的产业工人。去看看摩登时代,去看看泰晤士报,那个时代的记忆是黑色的,我们张开双臂拥抱技术,但我们内心却充满了惊慌和罪恶感。

第一个站出来的思想巨人是卡尔马克思。马克思告诉我们,技术指的不仅仅是机器这种技术产品,还包括一套建基于其上的技术体制,这套技术体制叫做资本主义。在这套技术体制下,人会被异化,人的本质会被毁灭。人会变成流水线上的螺丝钉。

一个世纪以后,马尔库塞又更近了一步。他提出了一个伟大的概念,叫“单向度的人”。他说现代工业社会,表面上看,提供了一个又一个中立的技术产品,但是作为一个技术系统而言,却是一个有目的的控制体系。就像一个赌场,也许每一个发牌的荷官都是中立的,但赌场这个系统属注定要盈利的。技术社会是一套控制系统,你自以为在牌桌上一切都是概率,一切都是中立的吗?不,你太幼稚了,你的喜怒哀乐,你的恐惧与贪婪,都是赌场这套机制一开始就替你设计好的。在这里,你终将成为一个精神上被奴役的单面人。

但对技术最深刻的拷问,来自于马尔库塞的老师,海德格尔。他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技术的本质是什么?在哲学上,一个事物的本质,有四种。第一是质地,比如这块手表,它的本质首先是金属;第二是形式,圆形的表盘与长条形的表带;第三是目的,手表是用以计时的;第四是价值,我们用金属浇筑成圆形的表盘长条形的表带,制作手表用以计时,代表我们对时间与效率的追求。手表,是我们与时间的契约。在海德格尔看来,质地、形式与目的,都不算本质,只有价值统率着前三者。说技术的本质是技术产品,没有意义,这是在讲质地;说技术是人的行为,没有意义,这是在讲形式;说技术是合目的的手段,没有意义,这是在讲目的。技术的本质是价值,一种工具性价值,一种集置,一种展现。它逼迫人用工具价值看待万事万物,同时万事万物也被展现为一种单纯的工具。莱茵河的壮美将毫无意义,它不过一种叫做水力资源的工具;阿尔卑斯山的日出日落将无人欣赏,那不过是可供收集的太阳能,大自然唯一的价值将变成巨大的资源库存,就连人这个主体,也变成了人力资源。在这种意识形态下,技术会斩断人与自然的联系。它会杀死自由,会杀死审美,更会杀死诗意。它会让我们最终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所以,回到故事的开头,今天,我们凭借一种叫做科学的信仰,掌握了一种叫做技术的魔法。这种魔法可以让天崩地裂,可以让海枯石烂,可以让人性摇摆。几个世纪以来,从马克思的异化、到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再到海德格尔的工具理性,一种叫做技术批判的声音告诉我们,这种魔法不中立,它有颜色,它是黑魔法。

△ 《大侦福尔摩斯》中工业革命后的伦敦


2

-THE SECOND-

白魔法

在经典的教科书上,我们一再被告知,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是从人制造与使用工具开始的。但生物学家从来不认同这个观点,因为在漫长的地球史上,许多动物使用工具的历史都早于人类。黑猩猩会制作细长的树棍,从蚁丘中掏出白蚁;蚂蚁在花园中放养蚜虫,种植菌类;鸟类会用树枝编织精巧的鸟巢;动物使用工具,至少已有5亿年的历史了。但直到250万年前,人类才制作出第一根石棒。而那时,人类的石器和动物的工具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古智人的生活方式与动物更没有什么显著差异。

直到5万年前,一个大事件发生了——人脑的某个基因突变,让智人掌握了一种魔法,叫做语言。语言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技术。语言像一面魔镜,能够清晰地展现你大脑中的精神活动。通过对表达和思考的相互印证,我们混沌的自我,被彻底照亮。从此我们学会了为万物命名,我们甚至学会了说谎。文明的火种从此点亮。此后我们又发明了文字与数学符号,经验被抽象为知识。2000年前,我们发明了印刷术,知识开始大规模传播;500年前,我们掌握了科学;300年前,我们开始大机器生产,40年前计算机将全球连成了一张网。当然在历史的背面,我们也释放出了不少幽灵。十字弓、DDT、优生学与原子弹,这些都是我们逃避不了的话题。

但尽管这样,科技仍然是善,科技的本质仍然是进步。因为科技非结果,它是趋势和过程。无论历史有过多少次反复与错误,从趋势上看,人类的文明依然进步了。今天,就算是最普通的一个大家庭,家里的物品数至少是1万件,而1547年,英国国王亨利八世过世时,全宫廷的物品总数也就是18000件。今天,就算是最贫穷的村民也能接受青霉素注射,而19世纪上半叶,全球最富有的罗德柴尔斯却享受不到同样的条件,死于细菌感染。你看,就算我们再纠结,我们还是在计算了代价之后,接受了科技。科技就是试错,我们为了试的收益,承担错的代价。当然,我们不是不知道止损,在人类历史上,对危险技术的大规模禁止,并不罕见。1139年,罗马教宗禁止十字弓长达半个世纪,幕府时代的日本禁止用枪300年,对生化武器与核武器的禁令到今天依然存在。所以,在时间的长河中,能够留存下来的科技,都是过程,是精心计算的过程,是承受代价换取收益的过程。犹太大祭司撒罗米说,世界上的善总是多于恶,但也没多多少。同样的道理,科技带来的进步总是多于退步,但也没多多少。但即使每次只多一个百分点,就形成了趋势,人类的文明就在这进步的趋势累积了起来。

技术是白魔法。我们自愿接受技术,连重大的缺陷与明显的伤害也照单全收。因为我们在潜意识中计算过损益。这种计算可能从我们在原始社会时期,在原始部落里一个巫医在痛苦纠结要不要拿一块兽皮换取一株草药时,就开始发芽。我们注意到了技术让人上瘾,我们注意到了技术对人的异化,我们注意到了技术对人的反噬,但我们算出这些坏处的总和,我们拿来和技术的好处相比,我们就是没办法放弃。因为我们坚信一点一滴的进步,在为整个世界创造更多的机会与可能性。我愿意付出代价,只为了每一次都换取那1%的改善。

是的,技术的生命力就是进步,技术的价值观就是向前,永远向前。技术不可能是中立的,中立的技术没有生命。从语言到文字、印刷术、科学、大机器,再到互联网,一种叫做技术进步的声音告诉我们,技术这种魔法不中立,它有颜色,它叫白魔法。

△ 《头号玩家》中畅想的世界新貌


3

-THE END-

魔法师

忘掉黑魔法与白魔法吧,在大多数魔法师眼里,魔法是透明的,是没有颜色的,因为他们信仰一种叫做科学的魔法之源。如果科学是中立的,那么技术也应该是中立的。

好吧,我也不切割什么科学与技术了,我就来挑战科学。

20世纪末,英国学者李约瑟提出了著名的李约瑟难题:为什么科学发生在西方,而没有发生在东方?通常的答案是,欧洲的封建割据时期短,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迅速让西方找回了古希腊的哲学,希腊哲学中理性与逻辑的种子,最终在18世纪开花结果。而中国封建王朝漫长,国民精神文化被挤压向内和寻求自省,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所以内部世界,此心光明;外部世界,一片荒芜,感性与经验主宰了全部。所以,看来理性与经验的区别,决定了科学能否产生。

但从康德开始,其实我们就对理性的本质产生了怀疑。因为从认识论的角度,人是在经验中产生认知的。如果是感性是具象的经验直觉,理性不就是抽象的经验直觉吗?如果说主观是站在主体的角度看世界,客观难道是站在客体的角度看世界吗?怎么可能呢,客观也不过是拟制到换位到客体的位置看世界,客观也是从主体出发的视角。所以,理性与感性,主观与客观,不过是经验强度的区别。科学哲学家库恩告诉我们,科学不过是一种范式而已。科学是一套符号体系和言说体系,它不过是一个科学共同体公认的检验标准与话语体系。科学革命的动力,就来源于这种标准一次次被证伪、被打破、被重塑。所以,当我们发现了哥白尼,我们才发现地心说是经验;当我们发现了量子物理,我们才意识到牛顿力学是经验;科学依赖于可重复的可观测的实验结果,当可重复可观测仅仅意味着经验的强度,只要它可以被证伪,它就永远属于经验世界。所以,科学的本质,仍然是主观的,是经验的,是充满了人的假定与猜测的。只要人还是尺度,科学就不可能中立。

更可怕的是,科学不但不中立,科学还是一套控制性的意识形态。培根说Knowledge is power,知识就是力量。但Power的第二层意思是权力。科学也好,知识也好,都是一种权力结构。院士的评定,为什么由专家评审?出类拔萃的民间科学家为什么不能评定?论文的发表,为什么要求核心期刊?发表在环球时报上,有什么问题吗?今天我站在这儿,说这么多晦涩拗口的故事,你们怎么不睡觉?你们还在记笔记。因为你们觉得我说的是知识。换一个人呢,换一个大一的孩子站在这里,跟我说一模一样的内容,你们听得进去吗?所以,知识的真相,有相当一部分是话语权。科学的真相,是一套建基于话语范式之上的意识形态。它不理解,更不宽恕其他意识形态,它力图把自己的方法论和标准推广到科学领域之外,最终统帅整个社会。用费耶阿本德的话说,这叫理论污染认知,观察受意识形态操纵。

所以,回到故事的开头。这个时代,魔法师是一个尴尬的角色。我们正站在一个奇点之上。魔法对我们的操纵能力正在超过我们对魔法的驾驭能力。我们必须选择相信什么,我们必须决定如何与魔法共处。你可以做一个技术批判者,你也可以做一个技术进步主义者。但中立是最可怕的一种价值观,因为中立意味着没有价值观,中立意味着既丧失了批判能力、又丧失了建设能力。中立将让我们陷于惶恐,陷于隔绝,中立将把我们推向马孔多。是的,就是马尔克斯加西亚在《百年孤独》中描绘的那个村落——马孔多。当看到吉普赛人运来的巨大冰块时,我们会伸手一摸,然后颤抖地说:冰,是烫的。

△ 《过期画刊vol.33》普罗塔哥拉:人是万物的尺度

文章来自于肖磊学长个人公众号

「虎禅法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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