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朔文艺︱邬振华:回望那驿站

一路回走,望着江面,我想起了那日江边亭子里独立时的感嘅:轻轻忧,淡淡愁,无言独上望江楼。风柔柔,水悠悠,流到何处是尽头?昨日之日不可留,少年白了头。花谢了,叶落了,瘦鸟立枝头。荷笠带斜阳,青山独自远,遥望望江楼。 ——邬振华

回望那驿站|邬振华

31年前,常爬这条山路,从狮子嵅村后上山,山路陡峭、崎岖,那时刚上山路不远,路边是一大片的枇杷林,这个时节白色花瓣在风中翩翩飘到地上,或飘到头发上耳际边,带着点酸酸甜甜的味,阳光暖暖的,牛儿从四面八方聚到山路上,牛脖颈上的金属梆儿叮叮当当洒在山路上,放牛的老头背着一梱柴,吸着旱烟,叱着牛,朝炊烟袅袅的山下走去,我却还得往山里赶,过中间嵅,穿长嵅,十来里山路,再从渔村侧边绕好几道山弯,爬几道山坡才到那个我教书的地方——潮水嵅。常是星星出来了,学校边那几户人家的犬吠迎接我,那叫学校的几间泥冲墙瓦房却躲在黑夜里……可今天,我沿着以前爬过的山路到渔村侧时,却没了通向学校的山径了,那山径长满了莿棘,问村人才知,这路长期无人走便走不通了,那学校呢?我只能从时光中回望了,那个隐藏在岁月深处的驿站。
1989年,刚从桂林市师范学校毕业便被分配到潮水嵅小学教书。报道时是与弟弟一起去的,趁墟日从兴坪码头坐渡船顺漓江而下十来里,到河边(地名)下船,却不知潮水嵅在何方了,问同船赶墟归者,指前方“上了这山梁,左拐穿田埂过小溪,山脚下便是”。与弟背个木箱(内装简单行李),爬山梁,穿田野,过山溪,七八里,见到了三两泥冲黑瓦房却未见学校,再前行,遇老头叱牛归,再问,老头甚是热心,便带着我们回走,指着我们先前经过的那三两泥冲黑瓦房说:“这就是潮水嵅小学。”学校没一个人影,山那边,夕阳却滚下山沟了,只剩了山溪叮咚声,虫鸣声在风中…那晚我与弟是借宿在那山里老头家。
便从那里开始了我的教书生涯,那年我还不到二十岁。学校共三个班,三、四、五年级各一个班,共130多名学生(其它年级分散在别的山脚下),5位教师:我跟林贤(均刚从桂林市师范毕业),唐存虞,赵继成校长,莫品雪(他们均是山里本地人)。我教四年级语文,当班主任,并兼三个年级体育课。学校在山脚下,四间泥冲瓦房三间为教室,一间内摆一乒乓球台算体育室吧,屋中间一通道,屋后几株大板栗树,好象总有风吹的树叶沙沙作响,挨山一木板围成的厕所,教室前一土操场,操场正前方一竹杆上国旗迎风飘扬,操场后三间低矮土冲黑瓦房,校长一间,唐老师儿子与媳妇一间,我与林贤一间,场地太小,屋内前面弄两石头,上支锅,炊烟一升,便解决了我俩一日三餐,后方只能摆一张床,床前两张旧课桌,就是我与林老师作息的地方。山里学生很淳朴,我们烧的柴都是学生自发的帮我们弄的,早上上学,除了书包,手里还大小不一的一捆柴火,不声不响的放在我们屋前,便跑进教室了,教他们学习从拼音开始(山里老教师有的拼音都不太会),到词到句,到作文,教他们做操,唱歌,在不太标准但嘹亮的国歌声中看国旗袅袅升到竹制旗竿顶上,课间与他们一起玩夺宝,丢沙包……午间与他们打乒乓球,升火帮他们热热从家中带来的午饭,我是他们的孩子王。他们总抢着提着锑桶到二里外那个叫崩山的山下帮我们抬山泉水回来,让我们有水做中餐,晚餐,若是停电的晚上,天冷便在屋内升一小堆火,点上煤油灯,改改作业,或是在课本上、备课本上写写划划,为明天的课作准备,忙完这些,便从床头或桌上拿本《小说月报》或是那本《张秀亚散文选》慢慢看,时不时用柴棍扒扒火堆,与林贤交流几句,整个屋里便暖融融的了,在那里的一年,真看了不少书,小说余华的《活着》,尤凤伟的《石门夜话》,阿成的《棋王》、《孩子王》等,故事情节现在都还有印象。活着最需要的是韧性,这是我从《活着》里最深的体会,现在都还这样认为。那时节最流行的是席慕容,她的诗、散文基本上全读过,每次上桂林到新华书店,总要找找有没有她的新书,诗文里的青春美好而伤感,还有唐诗宋词,还特羡慕过那一生只守着梅与鹤的林逋,当时还报了《汉语言文学》专业专科的自学考试,因回家路途遥远有时星期天也不回家,就拿着书在田边山畔,看看书,看看水,看看山,看看云,或是伸手摇落那枝桃花,看山溪把花送出山外去。也曾和山里的年轻人到山里采摘野葡萄,葡萄藤爬到大树上,刺棚上我们便爬到大树上,坐在树上,伸手那串串又黑又亮葡萄,放一颗在嘴里,直酸到牙龈打颤,亦甜到心里,或用个木钩把爬在刺棚上的葡萄藤钩下,把那葡萄装进袋里,心情便像太阳光一样灿烂。我最喜欢的还是跟他们去摘杨梅,在学校后面山里不多远,爬到杨梅树上,把红红的,果粒保满还带露水的杨梅放进嘴里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沁人心脾,等杨梅装满肚子了,再装满带来的袋子,待到晚上看书或是改作业时,放一颗到嘴里,那滋味现在想来还吞口水。当然还跟他们翻过好几道山到二十多里的大竹山摘过金桔,不时到他们家打油茶,搞夜宵吃,要说在山里吃得最有滋味的一餐该算我与林贤一起从他外婆家到学校路上抓到一只竹鸡那次了。从林贤外婆家到校有六七里山路,那时时令已过小雪,我们早早的在外婆家吃过早饭往学校赶,天还未全亮,白霜结满山径,冻住了枝叶,四周一片白色,包括我们哈出的气,踩在路上,霜吱吱咯咯响着,我们双手插在衣袋里小心前行着,行至半路,一只鸟儿扑腾着躲进山径边一干枞树枝棚里,“有情况。”林贤先发现了,我们跑到树枝棚边,蹲下小心的翻开枝棚,发观了那小家伙,瑟瑟瑟发抖的躲在干枝里,两眼瞪着我们,毛色麻花麻花的,“这是竹鸡。”林贤告诉我,把它抓在手里,“它是被冻住了,飞不起了。”我把它接在手里,它的身体暖暖的,挣扎着,“咕咕”的慌乱叫着想从我手里逃走,我们往学校赶,能听见学生在校嘻找打闹声了。那晚,我们把竹鸡去毛就作山泉水煮了,丢两片生姜在锅里,到校园边上厕所边摘几棵自已种的小白菜,看锅里竹鸡肉在翻滚,汤“啵啵”的响着,冒着热气,锅底柴烧的正旺,撒下些许葱花,围坐火边,喝口热汤,清清甜甜,周身暖暖的,再夹点竹鸡肉,肉质细嫩,满口生津,再放下小白菜到锅里,清清爽爽,加上山里土酒,那脸在火光映衬下红红的,哪还有半点霜雪的寒意?林贤吃罢饭因有事黑夜里又去了外婆,谁承想,半夜里我被肚子痛醒,想上厕所,屋外黑黑的,一个人,要经土操场,穿教室走道,过板栗树,到山脚下厕所,想起山里青年讲过操场上去年摆过尸体(一离校不远两妯娌打架,一人被刺死,尸体就摆在操场边上),猫头鹰不时“咕”的一声,划破寒夜,可肚痛的要命,只好披了衣,提着马灯,头皮发麻的跑往厕所,马灯在冷风中晃来晃去,板栗树叶在风中沙沙的响,不时传来夜鸟叫声……第二天竟发起了高烧。现在想来都还惊悚。我很怀念那时我种在厕所边上的那几株南瓜,给它浇水浇粪,天天盼着它长大,因为我常靠它做菜下饭,上街路途遥远,在山里没地方买菜,没菜时掐南瓜苗烧汤是很好的选择,可掐了后,新苗要十天八天才长出,只能吃老叶了,我便发明了把南瓜老叶带叶柄炒着吃的方法:把南瓜叶放水里用手搓蔫,叶柄去皮,榨干,切碎,加蒜米,大火烧热锅,浇上油,放蒜米入锅,爆出香味,再倒南瓜叶入锅,菜在锅内炒的”哗哔”的响,那青香可口哩!那时还常去家访,吃罢晚饭,5位老师在学校集中(有时跟林贤单独行动),拿上马灯、手电筒,一晚走一个山片区,马灯在山径上晃,进了山村,便听到一片狗吠声……为学生的进步高兴着,为学生、学生家的困顿担心着,在书页的翻动中日子便充实的过了。一年后因工作成绩突出,我调出兴坪镇上一所初中教书,林贤去了另一所初中。后来,据学生讲,当他们放完暑假回校听说我不再教他们,已调走了,很多学生在学校边通往学校的山径上“哇哇”的哭了。那时每月工资114元2角整。
31年了,收回目光,夕阳染红了江面,我知道潮水嵅小学已不在了,泥瓦房倒了,上面种上了夏橙,长势很好,果实累累,与我一起在那工作的教师都去世了:与我一同毕业工作的林贤去年冬,期末考改卷时发病,死于肺癌;莫品雪亦在教书时发病去逝;赵继成、唐承虞退休后先后病逝。
一路回走,望着江面,我想起了那日江边亭子里独立时的感嘅:轻轻忧,淡淡愁,无言独上望江楼。风柔柔,水悠悠,流到何处是尽头?昨日之日不可留,少年白了头。花谢了,叶落了,瘦鸟立枝头。荷笠带斜阳,青山独自远,遥望望江楼。
至今我还在乡下从事教学工作,我常想:活着需要韧性,像小说《活着》中福贵那样抗争命运的韧性,尤其是我们山村教师。

回望那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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