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人要吃不上肉了吗|大象公会

绿党将为德国带来什么?
文|苗啃泥
1985年,37岁的德国绿党议员约瑟夫·菲舍尔加入社会民主党领导的黑森州政府,担任环境部长一职。
这位曾经涉嫌策划燃烧弹袭警被捕、在议会中粗口辱骂同僚的前左翼暴动分子,完全符合当时选民对绿党的标准印象——这个成立仅五年、勉强赢得5%选票而进入议会的小党,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由嬉皮士、反战疯子和左翼啃老学生组成的奇葩俱乐部。
· 菲舍尔宣誓就职时身穿牛仔裤和运动鞋,形象如同身处街头运动现场,令媒体和公众惊讶不已
当时很少有人想到,今天的绿党会如此接近权力中心:他们不但是2019年5月欧洲议会选举中的大黑马,甚至成为了德国民调最受欢迎的政党,支持率全面超越常年执政的中右翼政党基民盟。·2019年5月的德国民调,绿党首次超过基民盟
绿党作为主要联盟伙伴入主下一届德国政府,似乎已经指日可待。最惊人的后果大概是,他们宣称要改变德国人嗜肉如命的饮食习惯,以遏制全球变暖。
从社会边缘的激进团体到最受欢迎的政党,德国绿党走过了怎样的历程?绿色政治的胜利将会为德国社会带来什么?
激进分子博物馆
1979年,在抗议西德核电站项目的运动中,各地环保团体组建了松散的联盟。
与此同时,六七十年代震荡德国社会的左翼暴力组织纷纷遭到取缔,德国的主流左派社民党又变得愈发温和,环保主义者的联盟组织便成为了激进分子难得的栖息地。
这种背景下,初期的绿党俨然成为了一个左翼激进主义博物馆,从最初的反工业化环保分子,到毛派组织、马克思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激进女权分子等等派别都投身其中。
·早期绿党政客在议会中更加不同凡响
这些派别虽然价值光谱趋同,但在很多具体议题上都缺乏共识。
例如对核电以外的生态主义议题,带有浪漫色彩的环境主义派反对工业化,鼓吹回到以乡村为基础的传统德意志社会;而生态马克思主义者则认为,社会主义可以实现发展与环境的双赢。·曾在东德入狱两年后流亡西德的持不同政见者鲁道夫·巴罗是绿党的初期领导者之一,主张消灭全部工业文明
此外,革命派对失业现象欢欣鼓舞,期待其加速资产阶级政权的崩溃,这引起了其他多数绿党成员的反对。同时,无政府主义者对政治权力的反感,也让追求无产阶级政权的共产主义者难以接受。
·德国左翼恐怖组织「红军派」创始人之一乌尔丽克·梅茵霍芙,是菲舍尔涉嫌燃烧弹袭警案的示威活动的声援对象,后来在狱中自杀
对于性解放,尽管绿党成员普遍表示支持,但对解放的程度也难有共识。
整个80年代,绿党都呼吁合法化与未成年人的性行为,其发起者之一、现任欧洲议会绿党主席丹尼尔·龚本第甚至曾经公开撰文讲述他与5岁女童「带有色情意味的」接触,他本人还在1970年代开办过一家「反独裁幼儿园」。
·龚本第成名于1968年的巴黎学运,后来成为欧洲绿色政治中的重要人物
根据龚本第后来的说法,他当年自述的这些事迹纯属虚构,目的是挑战资产阶级陈腐的性观念,但他的观点毕竟过于惊世骇俗,即使在绿党内部也难以得到所有党员的认同。
真正能够团结绿党的,是他们在外交问题上的共识,大多数都持极端和平主义立场,对美国和北约抱有敌视态度。
可想而知,1980年代的绿党成为了东德特务机构斯塔西的渗透目标,多位党内人士、包括联邦议员德克·施耐德实际上都是为东德服务的特务。
·长期为东德特务机关服务的绿党议员德克·施耐德
不过,官僚体系沉闷压抑的苏联,也同样不能让绿党满意,他们更倾向于将政治理想投射到第三世界领导人身上,比如既反对资本主义又不愿照搬苏联模式的利比亚领袖卡扎菲。
1982年,绿党代表团访问利比亚,双方在大众革命、直接民主和社会主义理念等方面一拍即合,只有在谈及美国在西欧部署的军事设施时,卡扎菲鼓吹的暴力手段还是让来客略感尴尬。
绿党也坚决反对两德统一。1980年代末,西德主要政治派别都在讨论统一问题,绿党却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统一后的德国将重新崛起为军事强国,为世界和平制造障碍。
不难想见,绿党诞生之初的20年间,其政纲观念对大多数西德选民来说都略嫌前卫,在联邦议会选举中的最好成绩不过是8.3%,远远落后于主流左右翼的社民党和基民盟,也弱于亲商界的自由民主党。
1990年两德合并后的第一次选举中,绿党的表现甚至不如东德共产党的继承者民主社会党。· 绿党在德国议会的席位与选举得票率
不过,绿党在这段时期也并非一无所获。主流政党围绕经济议题缠斗不休,只有绿党通过主打文化、社会议题,建立了别树一帜的标签。
随着时代变迁,绿党即将迎来高歌猛进的新时代。
欧洲政治风云录
绿党近年来的发展,倚仗的是现代欧洲政治结构的变革。
二战前后,欧洲政治传统中的教俗矛盾和工业部门间矛盾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激烈的劳资矛盾和冲突。工党、社民党、社会党等社会主义政党,便纷纷作为工人阶级利益的政治代言人,崛起于各国政坛。
·社民党最著名的领导人之一、1969-1974年担任德国总理的维利·勃兰特(左),最后因其秘书君特·纪尧姆(右)的东德间谍身份暴露而黯然下台
在放弃激进革命立场、参与民主政治的过程中,左派政党逐渐开始以福利国家、最低工资、工资集体谈判权等经济议题为核心诉求,与高收入人群支持的右派政党争夺选票。
当时的左右派政党之间,尽管在社会和文化议题上也有观念差异,但其重要性对选民来说远不及经济问题重要,环保、LGBTQ等话题始终在边缘徘徊。
这种以经济为核心的政治体系,在绿党诞生的1980年代开始受到冲击。
战后经济奇迹中成长的婴儿潮一代人,缺少对萧条时代物资匮乏的记忆。比起更关心物质福利的父辈,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用选票表达更加激进的关切。
·维利·勃兰特总理的儿子、与约瑟夫·菲舍尔同龄的彼得·勃兰特(右),在1968年学运中高举托洛茨基肖像
此外,西方社会的知识分子常常在社会议题上比多数民主的观点更加进步,而战后公立大学的发展和高等教育的普及,就给了知识分子用激进社会观念影响学生的平台。
最重要的是,随着第三产业的兴起和公共部门的发展,产业工人和工会的规模和重要性都在减弱,传统左派政党的阶级基础逐渐瓦解。
与此同时,以专业技术人员和政府雇员为代表的新白领阶层逐渐兴起,这些人虽然收入偏高,但是与传统的保守企业家和小业主不同,他们在社会、文化议题上更为开放,参与政治时也更关注此类议题。
1970年代,学生、新城市白领等群体开始进入主流左派政党,从内部发起革命,力图用环保、性别等主题替代福利、工作机会之类的经济议题。
·瑞典社民党的反核电知识分子曾批判党内工会派别「脑袋里都是愚不可及的物质主义」,因为后者过于「短视」,只关注核电站带来的工作机会。图为切尔诺贝利事件两周后瑞典Barseb?ck核电站外被放置的路牌
面对政治环境变迁,德国社民党等传统左派也试图实现内部平衡,一方面保全传统制造业工人的选票,另一方面争取新选民群体的支持,调整堕胎权、LGBTQ和环境等议题的优先级——可想而知,这种平衡十分脆弱,维持不易。
与此同时,绿党没有社民党这种传统左翼历史包袱,不需要权衡产业工人的诉求,可以在社会文化议题上高举旗帜,成为受过高等教育的中产阶级心目中进步、开放的代表。
此外,绿党也逐渐成熟起来,从内部清除了意识形态激进派和极端派,不再全盘否定市场经济和议会民主。在新一代选民眼中,他们已经摆脱了曾经怪异极端的形象。
·1998年出任外交部长时的约瑟夫·菲舍尔早已西服革履,当年宣誓穿的运动鞋成了一家「德国皮革博物馆」的藏品
近年来崛起的极右翼政党「德国替代选择」(AfD),更是从反面为绿党打了一剂强心针。该党打破建制派的政治正确共识,用德国民族主义替代欧洲主义认同,并借着反欧盟、全球化和移民的政纲,为选民提供了新的政治选项。
2017年的下院选举中,德国替代选择以12.7%的得票率进入议会,成为了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
· 2013年德国替代选择大会上的领导人
极右翼势力的崛起,直接挑战了进步主义选民的政治观念,也动员了他们的选举行为。2019年欧盟议会选举中,德国投票率高达61%,比2014年提高13个百分点。根据选前民调,有47%的15-24岁选民表示要投票,完成高等教育者更有高达80%表达了投票意愿。
与极右翼选民类似,这些选民的投票与其说是支持具体政策,不如说是在表达与极右翼民族主义对立的身份认同——而传统大党无论是基民盟还是社民党,在这方面都不能满足他们。
只有绿党,通过亲欧洲、亲移民的进步主义价值理念,将自己完全摆在了极右翼意识形态光谱的对立面,成为了反对德国替代选择的大城市中产、学生群体的最佳选择。
·2019年5月欧洲议会选举前的绿党活动
据选后民调统计,1/3以上初次投票的选民都投票给了绿党。最终,斩获20%选票的绿党位居德国第二,仅次于基民盟。社民党则遭遇溃败,选票由2014年的27.2%减少到了15.8%。
从近期的民调数字来看,绿党还在继续接近德国权力的核心,越来越表现出领导德国政治的可能。
不过,即使是他们的铁杆支持者,也很难精确地预测,成为执政党以后的绿党会给德国带来什么。
绿色政治的贫困
作为反对党的绿党,可以用抽象的理念和身份认同来动员支持者。一旦成为真正的执政党,就难免要平衡不同的选民利益,做出不受欢迎的必要选择,乃至修正其长期宣扬的意识形态理念。
与诞生之初的极端形象相比,绿党参政以来的身段不可谓不灵活。其意识形态四大支柱之一的「和平非暴力」原则,本来意味着极端的反战主义,但随着1998年绿党与执政的社民党携手支持北约轰炸科索沃,这一原则的定义便得到了重新阐释。
·世界各国绿党意识形态的「四大支柱」最初起源于德国
另一大支柱「草根民主」,本来是指一种替代议会制民主的另类政治方案,同时也要求绿党在组织上保持分散的社会运动性质。然而,今天的绿党不但已经成为议会民主的赢家,组织上也改造成为了官僚色彩浓厚的职业政党。
不过,在具体承诺最多的环境政策领域,绿党还是要或多或少地回应选民的期许。
绿党最大的眼中钉,是德国的煤矿行业,在2017年的政纲中,绿党宣布要在2030年彻底在德国淘汰煤炭。
·蒂森克虏伯公司生产的巨型挖煤机器Bagger 288
如此激烈的政策,难免引起各方面的不良后果,比如威胁到东部工业区数万工人的工作——虽然环保主义者宣称新能源产业可以补充就业机会,但行业观察者并不看好这种前景。
·根据麦肯锡公司的一份报告,尽管在政府的大力扶持下,德国的风能和太阳能产业快速发展,但从2013年到2017年的四年间,相关产业的工作机会还是连续出现下降
此外,德国人已经承担了很高的相关成本,企业和家庭所负担的电力价格达到了欧盟平均水平的1.5倍,位居全欧第二。如此高的电价中,用以支持可再生能源发展的税费占了一半。此外,煤电占德国电力的30%以上,而且德国政府和绿党都坚持要关闭德国所有的核电站,一起实施更会带来巨大的能源缺口。
目前,政府计划通过进口电力来缓解向可再生能源过渡时期的电力缺口,但德国能源协会的报告也不支持这一计划:邻国在同时段也将减少常规发电站的数量,他们未必有足够的电力出口给德国。
除了煤,绿党还要禁止内燃机,尤其是要在2030年之前淘汰汽油汽车。
然而,与准备在2040年禁止汽油汽车的英国和法国不同,德国是世界最大的汽车生产国之一,汽车行业为德国提供了100万个工作岗位。绿党会如何帮助汽车企业在10年间彻底完成向纯电动车的转型,仍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此外,绿党还准备了真正牵涉到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政策,早在2013年就开始建议推行无肉日,要求全国学校和餐厅在每周四只提供素食。
如今绿党的新计划更具雄心,要在2040年之前彻底用结束工业化农业,并用「动物福利为中心的畜牧业」取代集约化的动物养殖。
对于这种势必导致肉价飞涨的政策,绿党议会领导人格林·埃卡特表示:「民众愿意为遏制全球变暖而牺牲。」
·一般人印象中的德国美食
德国社会确实重视环保,根据民意调查机构Infratest dima的数据显示,70%的德国人对当前默克尔政府在环保方面不够满意。
然而,绿党在平衡环保和经济需求方面并无多少政策创意,主要还是依靠禁止和淘汰等家长主义的手段,真实施起来后果并不乐观。
不过,从绿党在地方执政的历史来看,他们上台后也未必会认真对待党的意识形态承诺。
2011年的地方选举中,巴登-符腾堡州首府斯图加特的城市开发计划「斯图加特21」成为了政治辩论的焦点。借着环保人士对这一大型城市改造工程的反对,绿党在选举中上位,党员温弗里德·克莱驰曼成为了该党在德国的第一个州长。
· 「斯图加特21」
然而,自称「绿色保守派」的克莱驰曼,上任后却并未表现出激进主义的作风,反而毫不掩饰亲商态度,继续推进斯图加特21工程。
此外,电锯制造商Stihl在该州新建研发中心时,克莱驰曼面对热带雨林环境活动家的抗议也毫不退让,表示「创新和工业与大自然一样是我们州的一部分」。他甚至公开批评过绿党在全国政纲中的加税方案,认为这会损害工业和经济。
即使是在社会议题方面,他亲自执政后也缺少绿党激进的世界主义观念,曾建议把有犯罪记录的难民分散安置到农村去:「送他们去潘帕斯大草原没什么问题」。
·绿党州长心目中的难民安置地
至少在巴登-符腾堡,多数温和选民还是乐于见到绿党的这种转变。
在2016年的地方选举中,绿党获得了30%的高票,成为议会第一大党。这一次,他们挑选了右翼的基民盟、而非左翼的社民党,作为自己的执政伙伴。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全德国的选民都将会面对一个巴登-符腾堡式的绿党,在进步主义口号声中继续原来的生活,只有党的硬核支持者会为此哀叹不已。
当然,绿党执政后也可能信守承诺,让吃猪肘喝啤酒的德国人迅速变成世界上吃得最素的发达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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