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地课堂】施忠海:长沟流月去无声——品读《昆明的雨》

长沟流月去无声——品读《昆明的雨》
文/施忠海汪曾祺诗、画、文俱佳,更是一位美食家,加之人生的起落与心灵的境界,容易让人联想到苏东坡。在散文上,汪曾祺讲究“淡中有味”和“日常生活审美化”。其实这也是在其他艺术创作上,他所践行的。他的散文《昆明的雨》入选统编语文教材八年级上册。作文缘由是二十年未见的同学巫宁坤与他在北京相遇,回想二十年人生跌宕,历经磨难,恐日后聚少离多,巫宁坤便向汪曾祺要了一幅画。绘画,勾起了汪曾祺对昆明的雨的想念,遂有了这篇经典的散文。下面试从“真实的生活”“艺术的生活”“不可复制的生活”三个方面品读本文。
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生活是大多作家共同遵循的一个写作范畴,但汪曾祺的散文更注重真实生活里的寻常生活,甚至是在文学中不起眼的生活细节。不惟散文,他的小说、绘画、诗歌无不如此。在散文《昆明的雨》里,汪曾祺正是选取生活中的寻常意象作为情感的载体,打通四十年记忆钩沉,引出一段有趣,有味,有情的生活本真。
首先是雨中的景与物。作者赠给同窗巫宁坤的画是“写实的”。“昆明仙人掌多”,而且作者笔下的仙人掌并不是生在野外,而是挂在“旧日昆明人家门头”;与仙人掌搭配的,是一面小八卦镜,它们的用途是用以辟邪。除此之外,仙人掌还能被重在菜园代替篱笆。最妙的是这里还有“猪羊”,散养的猪羊望菜园而却步的愁态似乎跃然矣。——这简直就是一幅恬然宁静的田园风光图。昆明的仙人掌融入昆明人的日常生活里,甚至融入了精神层面的信仰里,与昆明人同呼吸共命运了。写到昆明的菌子,作者肯定是咧着嘴偷笑的。“昆明的菌子极多”“味极鲜腴”,可见给作者留下的印象之深。菌子要从哪里得到呢?“雨季逛菜市场”。很难想象“雨季”与“逛菜市场”这一组词和短语在文学作品里“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一起,然而在汪曾祺这里就真实地发生了。没有生活,哪里敢写呢?作者写到多种菌子,然而在我看来,他还是钟情于牛肝菌。因为它“最多,也最便宜”,因为它“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因为作者至今清晰记得它的“滑,嫩,鲜,香”的特点,记得“须多放蒜”。包括后文的杨梅、缅桂花、木香花,都是昆明寻常人家的寻常事物,起码是吃得起的,用得起的事物。
再者是雨中的人与事。雨季不免让人想起戴望舒的《雨巷》和那个撑伞的丁香一样的姑娘,亦或是登楼而望,感极而悲。而汪曾祺的这个雨季没有文人骚客,亦没有刻意的抒情。作者曾说:“我永远只是一个小品作家,我写的一切,都是小品。”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送缅桂花的是“我”住在若园巷二号时的房东。她们不见得有多少文化的底蕴,更不见得有优越的家境。从孩子到成人,汪曾祺选取的是芸芸众生里为生活而奔走的普通人物。雨季里发生的事也是寻常不过的:有菜市场可逛,有沿街女孩子的叫卖,有房东送花,更有“我”与德熙散步和小酌。
生活里寻常到极致的景、物、人、事,让我们看到一个自生活中走来的,满身烟火气,但却真实的写作者。
据说汪曾祺在西南联大学习期间是喜欢逃课的。是不是逃课让他有了更多的时间融进昆明人日常的生活里,体味到别样的情味呢?
艺术的生活将生活入画,入诗,入文是汪曾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实践。汪曾祺擅长绘画。宗璞曾说:“老实说,在 1986 年以前,我从不知汪曾祺擅长丹青,可见是何等的孤陋寡闻。”他画一些瓜果菜蔬生活点滴,与丰子恺的选材很像。汪曾祺写诗,他在诗歌《歌声》里写道:“他每年收到家乡寄来的包裹/包裹里寄得是干辣椒、豆瓣酱”。汪曾祺的小说《受戒》里的荸荠庵是一个世外桃源。
《昆明的雨》在看似平淡寻常的生活里,其实深镌着作者艺术的匠心。
首先是艺术化的意象。前文所说的景、物、人、事等,虽然来源于昆明人的寻常生活,但绝不是作者随意选取的。作者选取的所有意象均是“要有昆明的特点”,是作者对昆明雨季的“具体感受”。如卖杨梅的女孩子。雨季昆明的街头难道没有其他小贩?除了杨梅没有它物了吗?何以单单写卖杨梅的女孩子,写杨梅呢?因为女孩子实在太美了,杨梅实在太美了。女孩的美,美在穿着,那“一顶小花帽子”,那一双“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这么一个灵动秀气的苗族女孩子啊;女孩子的美,美在姿态,她“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这么一个含蓄温婉的苗族女孩子啊;女孩子的美,美在声音,她吆唤的声音娇娇的,这么一个可爱柔美的苗族女孩子啊。再看那杨梅,“乒乓球那样大”“黑红黑红”“火炭”,这杨梅里蕴藏的难道不是饱满的,“近于夸张的”生命的琼浆吗?这是否能让我们想到宗璞《紫藤萝瀑布》里,装满生命酒酿的紫藤萝花呢?如“我”租房时期的房东。细看这位房东和她的女儿,可以发现她们生活的坎坷。“五十多岁的寡妇”“养女”,母亲失去丈夫,没有自己的亲生子女,女儿必然也曾遭遇过人生的不幸。她们的不幸会或多或少继续存在在余生中。但是,这两个不幸的人走在了一起,却温暖了彼此,也温暖了更多的人。房东要卖花贴补家用,但是她却能够将缅桂花送给房客。她对美的呵护和对人的热情大方,就在这“送”里体现出来。
如果说卖杨梅的女孩子展现的是外在的美,是生命萌发时的蓬勃力量,那么房东展现的就是内在的美,是生命沉淀后的从容大方。
其次是艺术化的构思。作者的写作是由画引入,然后景物到食物到人物再到雨中情味的。人们居住屋宇建筑装饰及菜园的描写,点明了昆明人生活的环境,同时渲染了恬淡宁静的氛围。再写菌子,用吃将生活的味道进一步洒遍读者的味蕾。由物到人是很自然的过渡,最后雨中情味则是“我”亲身的感受,以诗作结,回味无穷。
文中有两处不经意间的对比也可见作者艺术的构思。“中吃不中看”的干巴菌和“中看不中吃”的鸡油菌;作者夸赞火炭梅,“这个名字起得真好”,嫌弃把儿兰,“这个名字真不好听”。
最后是艺术化的语言。汪曾祺的语言文白杂糅,这是众所周知的。这个特点也在《昆明的雨》中被淋漓地体现了。“仙人掌有刺,猪和羊怕扎”,这两个五言的句子,读来朗朗上口,然而写的却是仙人掌、猪和羊如此生活的甚至难以让人生出诗意的意象来。但是“仙人掌”和“猪和羊”多么押韵啊,“有刺”和“怕扎”韵律多么和谐啊!“怕扎”一词更是口语化,但融在这五言里,不仅不觉突兀,反而凭添趣味。还有“中吃不中看”“中看不中吃”不也是如此吗?汪曾祺总能在轻松的语言里展现一份诙谐趣味。然而一旦他“认真”起来,随便一句便能漾起无尽的诗意。“暮年投莲花池而死”一句,“暮年”是美人迟暮,“投”尽显从容大气,“莲花池”清涟洁净,美人虽“死”,哀而不伤。似在客观讲述,却又美到极致,让人感觉似尚留一缕芳香。语言运用的得心应手源于他深厚的古典文学的修养,更源于他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创作实践不懈的坚持。
不可复制的生活这一场昆明的雨落于西南联大时期,写于四十年后。时过境迁,近半个世纪的蹉跎已然可以称为历史。
作者所写是昆明的“旧日”。如今门头装饰不再如此,西南联大已成历史,街头难闻女孩的叫卖声了,还能找到一间“野店”,与友人小酌一个午后吗?
时代的发展,改变的也许不仅仅是生活方式,更改变了那种“情味”。作者说四十年后,仍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其实,这情味何尝不是对整个雨季的感受,何尝不是对昆明人和事的感受?
昆明火车之慢,苗族女孩子闲适温婉的叫卖,房东送来带雨珠的缅桂花,雨季引起的淡淡的乡愁……这种“情味”是令作者印象深刻的,当然也是回不去的。铁凝说:“笼统地说,美,应该是所有作家创作的品质,但是我觉得在汪曾祺的笔下,美有不可多得的特质,它是健康的、快乐的、平和的、向上的,但同时又蕴含一种淡淡的忧伤和感动、不动声色的幽默,这是汪曾祺小说总能够带给我们的感受。”
是的,汪曾祺抒发的情感并不是轰轰烈烈的,“我是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淡一点,自然一点”。在他的平淡、自然的雨季里,我们看到昆明人在艰苦的岁月里笑着过,穿着美美地过,彼此温暖地过。炮火纷飞,昆明人却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是这样乐观豁然。甚至,平淡。他说:“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我们今天应该快活。”也许这是他从昆明人身上学到的。
所以,这段不可复制的生活,即使是想念,却不哀伤。“长沟流月去无声”,美好的经历是前行的动力。生活仍在继续,当下的每一天都有值得珍惜的理由。
作者简介
施忠海安徽省六安市裕安中学语文教师语文湿地栖居者爱课堂,爱写作,爱朗诵,爱演讲,爱幻想,和语文相关的,都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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