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人的战争

作者:王皮皮+王小毛
1
正午时分,骄阳似火,院儿里头的青砖地面热得像灶房的锅底儿,在知了的嘶鸣中,大月和惜花已然跪了快有两个时辰。
惜花一向机灵,见四下无人,索性坐到地上,伸手拉了下旁边的大月:“没人看见,你可歇歇吧。”
大月仍然跪得直直的,汗珠子顺着她的额头吧嗒吧嗒砸到地上,水渍在青砖上面晕开去,像开了一朵暗色的花。
惜花瞧不上她不知变通的劲儿,嘲道:“你还比我大两岁,怎的脾气跟驴一样倔?就算你跪断了腿,大奶奶也不会为咱们出头!”
大月的身子晃了晃,重新打起精神。
惜花哀叹一声,竟伏在地上哭了:“咱们是做了什么孽啊,跟了一个这样的主子。从前在府里,你我就因她是庶出天天受气,如今她攀上高枝,成了正房大奶奶,老夫人又处处看她不顺眼,时时拿咱们作筏子。咱们熬到何时是个头啊?”
大月强打精神说:“你还不跪好了?若是老夫人身边哪个老妈子看到你偷懒,定要再加倍罚你,说不定,还要把你打发到后院干洒扫的粗活儿。”
惜花听了这话,吓得咻一下直起腰板,再也不作声了。
2
两人跪够罚时,回到大奶奶的院子。
大奶奶一见她二人,泪水涟涟:“都是我无能,又害你俩受罚。”
惜花受不了大奶奶的窝囊,拉着脸,一声不吭。
大月哽咽着宽慰道:“奴婢吃惯了苦,受这点罪不算什么,只是心疼大奶奶,总被老夫人压制,往后可如何过活?”
大奶奶吁叹着,目光落到远处,眼眶微湿。
大月和惜花被罚跪的由头,其实不算个事。
自打入夏后,老夫人总说心火大,喉咙紧。今儿早,大奶奶天不亮就起了,亲手给老夫人炖了一盅梨水,打算请安时带过去。结果,半路上被一个愣头巴脑的小奴才冲撞了,梨水弄脏了大奶奶的衣裳。
衣衫不整见长辈不合规矩,等大奶奶换好衣裳再回来,请安就迟了。换作旁人,念着这份孝心,也不能怪罪。然老夫人一直瞧不上大奶奶,当初若不是儿子福大爷执拗,才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所以,自打大奶奶进门,老夫人从没给过好脸色。她早在高宅大院里修成了精,大奶奶该有的体面都给,她惯用的伎俩就是拿大奶奶陪嫁来的大月和惜花出气,指桑骂槐。
老夫人这样做,下人们心里明镜儿一样,都不把大奶奶放在眼里,偌大的府上,大奶奶竟孤零零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
3
当晚,福大爷发觉大奶奶脸色不好,随口问道:“可是家里有事?”
大奶奶微笑道:“哪有什么事,左不过谁打牌输了多少钱。”
大月低眉敛目地在一边儿伺候着,也不作声。
惜花忽然冲到堂下,咚咚磕了两个头,哭着说:“大爷有所不知,老夫人时时给大奶奶难堪,今儿还让我与大月在院里跪着,这不是当着阖府的面打奶奶脸……”
大奶奶见状赶紧打断她:“你这丫头胡说什么?”
福大爷心中明了,喝了梨子水,安歇不提。
只是这一晚后,大奶奶院儿里消停了好些日子。
提及这事,惜花忍不住对大月得意道:“你就是块榆木疙瘩,大奶奶让你忍,你就忍?到最后受苦的是谁?还不是你我?大奶奶嘴上说心疼,可她是能替我们罚跪?还是能替我们挨板子?”
大月在纳鞋底,大奶奶房里的活计,总比别的房仔细些。鞋底上一个福字就剩最后一横了,左看右看针脚都不齐整。她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对惜花道:“后院儿里管事的终究是老夫人,她要是想,趁福大爷不在,打死咱们也是有的。你还是省省吧。”
惜花娇羞地一扭头:“要是再有麻烦,我还找福大爷撑腰。”
提到福大爷,惜花心里甜丝丝的。
那日,她说出大奶奶的委屈后,福大爷私底下找过她两次,问她老夫人有没有再为难她们,惜花便隐隐觉得,福大爷不找旁人问,偏找了自己,又对自己说了许多关切的话,可见待自己和旁的丫头是不一样的。
大月瞥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昔日她二人也曾经嬉笑玩耍,无话不说,自打大奶奶嫁过来,惜花见了大爷,就真真的不再是昔日那个人了。
4
时隔不久,惜花真的着了道儿。
那日晌午,老夫人身边的老妈子传话来,说是听说惜花会唱几段江南小调,想让她过去解解闷儿。惜花遂打扮一番,欢天喜地出了门。
然而,一个时辰后,她肿着脸回来了。
原来,刚进了房,小调还没开唱,老夫人身边的老妈子就这对老夫人说:“上回告状的事,就是她了。”
一句话惹恼了老夫人,找柴房里最彪悍的婆子赏了她二十个耳刮子。惜花被打得眼冒金星,缓了好久才有力气回来。
大奶奶瞧见了,赶着用冰袋子敷惜花的脸,惜花冷笑了声,一把甩开冰袋子,双眼湿漉漉地盯着大奶奶道:“咱们做奴婢的,得不得脸,那全靠着主子的威严。主子护不了奴才,那奴才做了什么,主子也别烦恼。”
这段日子,福大爷忙着到各个铺面查账,时常不回家,她们无人依靠,更要小心行事。
那日,府里缺东西需要采办。大奶奶记挂惜花,想让她出门散散心,便把这个差事交给她,并关照她顺路给留宿在铺子里的福大爷送点参汤。
惜花直到下午才满面春风地拎着空食盒回来。
此后一连几日,惜花都要出门给福大爷送吃食,因福大爷捎话回来,吃腻了外面的饭菜,还是喜欢家里的口味。
约莫半月后,福大爷回府,加之老夫人旧疾复发,只顾着保养身子,没有多余精力找大奶奶的茬儿,府上难得安生了几日。
然而,那日给老夫人问安时,惜花忽然哭着跪倒,众目睽睽之下,声称她已怀了福大爷的骨肉,求老夫人做主。
阖府上下顿时乱成一锅粥。
大奶奶惊得说不出话来,老夫人气得要把惜花卖到窑子里,可又不得不顾及她肚里的孩子,气得捶床问福大爷:“你怎就着了这个丫头的道儿?”
福大爷漫不经心道:“不过就一个丫头,哪里值当母亲为难。是打死还是卖了,有什么要紧。”
老夫人重重地叹了一声。她从年轻时入府,直到熬成堂上婆母,不知经历多少风雨,在这深宅大院里,一向说一不二。谁曾想,老了老了,烦心事多了。她索性不管了,交由大奶奶操办去吧。
于是,一夜之间,大奶奶成了府里最大的笑话。
可大奶奶一句怨怼都没有,一如既往的温婉,默默着人收拾院子、采买家什,把惜花的偏院子拾掇得比正房还有排场。惜花搬进去的那天,大奶奶还带了首饰锦缎去庆贺,一口一个妹妹地叫着,阖府上下这下服了,只说大奶奶心胸宽大。
5
夜来无事,大月去惜花小院儿里。
昔日姐妹,如今已有主仆之别,大月施过礼,闷闷地问:“大奶奶虽懦弱,可待你我不薄,你何苦如此!”
惜花慢悠悠地放下杯盏,怒道:“待你我不薄?可你我身陷囹圄时,她何曾站起来说过一句话?!你看从今往后,还有谁敢欺负我!”
大月看着身披绫罗绸缎、满头簪花珠翠的昔日姐妹,摇摇头,满腔话无从说起。
惜花的肚子在指指点点中一日一日大起来,福大爷关照下人好吃好喝待着,却再未曾踏进偏院半步。
大奶奶偶尔劝劝福大爷,他却道:“爷当日孤枕难眠,正正好她送上门了,还能是什么要紧的人?别没的以为爷天生好色。”
惜花未曾得宠,便已失宠;从未得势,便已失势。
彼时,老夫人的身子一日一日倒下去,尽管万般不愿,也不得不把家中掌事大权交给大奶奶。
6
大奶奶掌了权,忽地变了个人,一改往昔温软性子,事事亲力亲为。等大家伙反应过来的时候,府里已经换掉一大批倚老卖老的老奴。
如此一番折腾,府里的风向彻底变了。
一个是缠绵病榻的老夫人,一个是忽然变得杀伐决断的大奶奶。谁最要紧,不言而喻。那些妈子婆子私下里都说,如今再看大奶奶笑意盈盈,总觉得笑里藏刀;再听大奶奶温言软语,总觉得绵里藏针。
大奶奶忙着整肃大院,还记挂着老夫人的身体,着大月到处寻名医好药,流水似地往府里送,府里人对大奶奶,无不心服口服。无奈老太太旧疾新症齐发,无力回天,撑了小半年后,就这么去了。
老太太去后一月余,惜花产下一女。孩子刚满月,就被奶妈抱到大奶奶房里养着。惜花去看了两回,无奈大月死守大门,她连大奶奶的院子都进不去。
如今的惜花,早没了过去的伶俐劲儿,她苦苦哀求大月,大月叹道:“你真笨!当初你对大爷的心思,连我都看出来了,你道大奶奶真的看不出来?她让你送参汤,那就是笼子!”
惜花哭道:“我也不过是为了活得有个人样儿?错在何处啊?”
大月回道:“你若真想活个人样,直接去找老夫人麻烦,大奶奶一定承你人情。你就不该去打她男人的主意!惜花,你若不是急功近利,又怎会看不懂大奶奶的隐忍蛰伏?大奶奶虽是庶出,你何曾见她真的吃过亏?何况她爹也是朝廷大员,正是这些没落贵族巴巴赶着的。老夫人再不愿意,也不能休了她。你呢?你总以为自己跟别的丫头不同,你真真的不同,是看不出来自己就是个丫头!”
惜花如醍醐灌顶,再不央求,踉踉跄跄回了偏院。
次年,大奶奶作媒,保了大月与管家长子的婚事。
那排场,竟如高门大户嫁小姐一般隆重,大月着凤冠霞帔,嫁妆厚重,由大奶奶亲送上八抬大轿,风光大嫁。
亲送大月出门后,大奶奶有感而发,喜极而泣,福大爷劝慰:“大月以后还要回来伺候,你莫要伤心。”
大奶奶擦擦眼泪,说道:“我从小到大,受尽屈辱,最难的时候,只有大月护在身旁。我待她,与亲姐妹无异。”
彼时,惜花端坐在冷冷清清的偏院里,在渐行渐远的锣鼓声中,慢慢闭上眼睛,她心念全无,往后余生,便在这寂寥惨淡中度过罢。

本文来自公号皮皮客栈。号主王皮皮,中文系毕业,15年纸媒记者。如果你喜欢这篇文章,请记得关注“皮皮客栈”(wangpipihuaer),看更多女性访谈。
汪二峤:喜欢阅读和写作。她热衷于写充满人间烟火的都市文,天马行空的新编山海经、新编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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