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勇|文章自古千秋业,学术仍须一味痴——我说梁归智研红宝书(小引、第一回)

文章自古千秋业,学术仍须一味痴
——我说梁归智研红宝书
摘要 梁归智先生开创红学探佚学,毕生致力于《红楼梦》研究,成就斐然,至今已出版“梁归智红楼十二书”。本文选取其中五本“红宝书”,并模仿说书人口吻,起用“话本”风格说书,其意在于一方面讲述研红故事,普及红学知识,另一方面向梁老师学习,把他倡导的“论笔体”落到实处。“书”中“说”到:“红宝书”的中心思想是“奇俗之辨”,此为研红探佚的关键所在。其段落大意又择其要者,一分为三:一、刘再复与王蒙是百年研红史中的特殊人物,前者探讨《石头记》中“形而上”的“大问题”,后者聚焦《红楼梦》中“形而中”“形而下”的小问题。梁老师认为,他们研红虽各有千秋,但也常常或失之粗放,或六经注我者太甚。二、梁老师的研红方法是考证、论证、悟证“三才”并重,中西古典新潮兼采,笔者名之于“中体西用”,意在强调其融洋不媚外,尊古不泥古的理论点化功夫。书中《曹雪芹“写人”的二纲八目与痴、常二谛及三像合一》一文,可谓“中体西用”之典范。三、以周汝昌、梁归智研红交往的故事展开,既呈现探佚学的内在理路,也叙写周、梁二人的薪火相传和同声相应,以期周梁之情谊、探佚之曼妙能引起学界高度重视。总之,梁老师研红之特色,探佚之成就,治学之精神,或许隐含在周汝昌所赠其诗句中:“探佚谁能树义旗,频年早得会心知。文章自古千秋业,学术仍须一味痴。”
关键词 梁归智 周汝昌 探佚学 奇俗之辨 中体西用 周梁之谊,刘“上”王“下”
原载《名作欣赏》2019年第10期
小引
三晋出版社气魄很大,于2018年一下子推出了梁归智先生研红著作五本:一,《〈红楼梦〉里的小人物》;二,《〈红楼梦〉:芝麻开门》;三,《〈红楼梦〉里的四大风波》;四,《百年红学大PK:〈红楼梦〉研究简史》;五,《缀珠集锦绣:〈红楼梦〉的思想和艺术》(以下所引只随文标注序号和页码)。此五书方方面面,林林总总,涉及探佚、考证、比较(平行研究和影响研究)、人物品评、艺术赏析、红学简史,等等,几乎把红学研究的问题一网打尽。同时,它们又大都是梁老师所倡导的“论笔体”写法——具随笔之形,有论文之实,干货既多,文又好读。研究者可读出“字字看来皆是血”,由此感叹红学探佚之博大精深,韵味无穷;业余者能闻到“芳气笼人是酒香”,可随其登堂入室,体味《红楼梦》与红学之奥妙。所以要我说,这五本书是《红楼梦》研究的“红宝书”,它们既可当红学爱好者的入门宝典,又能成红学研究者的治学秘籍,不可不读也。
——你这厮好大胆,竟敢如此吹捧!拿出些真凭实据,说出个子丑寅卯。
——看官息怒!俗语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看门道掘地三尺,深挖洞,广积粮,自然看得通透;看热闹雨过地皮湿,风过草抬头,浅尝辄止,见好就收,也不一定就不能看得心花怒放,血脉贲张。且容俺这红学门外汉说几句车轱辘话,您看看成色怎样,味道如何。
梁归智先生部分研究成果
第一回:梁老师重视奇俗辨
    童先生批评高鹗书
把这五本书当成一篇大文章,里面既有中心思想,又有段落大意。
先说中心思想。若要加以概括,我以为四个字足矣——奇俗之辨。
何谓“奇俗”?“辨”自何来?
话说自从“红学”面世,红学界在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问题上就一直吵得不可开交。有人尊曹,故前八十回曹雪芹原著便被看得重于泰山,是思想、艺术的满汉全席,后四十回高鹗续作则被看得轻于鸿毛,是狗尾续貂,文化快餐,二者要分而论之;有人崇高,便把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看作一个艺术整体,觉得高鹗已然吃透曹雪芹小说命意、故事走向,原著续作宜一视同仁。梁老师是尊曹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所以,他所捍卫者,乃曹著高续的本质区别。俞平伯曾经说过:“雪芹是个奇人,高鹗是个俗人,他俩永不会相了解的,偏偏要去合做一书,这如何使得呢!”梁老师接过这一说法,稍作修正,于是有了“奇人之书”和“俗人之书”的区分:“曹雪芹原著是奇人之书,后四十回是俗人之书,二者焉能混为一谈?‘奇人之书’和‘俗人之书’的区别也就是所谓‘精英文学’‘先锋文学’和‘通俗文学’‘大众文学’的区别。精英和先锋文学在一段时期内往往只有少数人能理解接受,通俗和大众文学也有它的历史价值、社会基础、读者受众,甚至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会垄断读书界,这正是《红楼梦》原著与续书二百年来的实际遭遇。”(五,页3)
这一主旋律不仅在这五本书中回响,而且显然也是梁老师开创的《红楼梦》“探佚学”的指导思想。于是无论他论证雪芹匠心独运,还是指出高鹗续书谬误,无论他评价红学界研究成果,还是赏析《红楼梦》断臂之美,都无不奏响着这一旋律,也无不深化这一主题。
为了把这个中心思想的重要性说清楚,我现在要用一用周汝昌、梁归智二先生归纳的曹氏“补遗法”(评书中叫做“倒插笔”),交待一下我对这个问题的拓展性阅读。
话说我早已知道,《红楼梦》是我博士导师童庆炳先生的“看家书”,也早就听他说过,其处女作是一篇近两万字的长文:《论高鹗续〈红楼梦〉的功过》(《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63年第3期),但此文我却一直无缘阅读。这次读梁老师的书,让我好奇心大增,便想看看二十七岁的童庆炳如何行文运笔,更想看看经过五位教授(黄药眠、钟敬文等)鉴定、形成“思想文字皆好”之鉴定意见的论文好在哪里。这一看不要紧,居然发现童老师的研究结果直通梁老师那里。童老师说:“《红楼梦》前八十回是我国古典小说艺术的顶峰。但是对于高鹗所续的《红楼梦》后四十回,我们就不能将它与曹雪芹的原作相提并论了。高鹗的续作不仅在艺术上远不如曹雪芹原作,而且在关系到作品主题和倾向的根本方面,大大削弱了曹雪芹原作的思想性、战斗性。因此我认为高鹗续作虽有一定成绩,但缺点和错误是较为严重的。”[1]随后童老师从四个方面,分别论述了高鹗续作的错误和缺点:第一,高鹗错误地安排了贾府“兰桂齐芳、家道复初”的结局;第二,高鹗在某些方面歪曲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形象;第三,《红楼梦》后四十回充满了对鬼怪神灵的迷信描写;第四,《红楼梦》后四十回在艺术上比前八十回逊色许多。
据尚未出版的《童庆炳口述历史》一书交待:在曹雪芹逝世200周年之际,“我把《红楼梦》真的不知读了多少遍,我也说不清楚读了多少遍。毛泽东说要读五遍,还有人说要读十遍,我读《红楼梦》啊,肯定不止读十遍。因为我印象里,《红楼梦》这一百二十回的章目,我是全部都能背诵的,又有几章我也能够背诵。”待把“《红楼梦》弄得滚瓜烂熟”之后,童老师方才写出了这篇长文。这是他学术研究的起点,也是让他人生发生转折的重要时刻。如今让我好奇的是,本来他也可以像梁老师那样,潜心钻研《红楼梦》,成为一个红学家的,但为什么他没有向前挺进呢?是因为学科分工的限制吗?
童老师文,梁老师书,观点几近相似,英雄所见略同。听老师的话没错,我还需要去琢磨那个“整体论”有无道理吗?
话说梁老师亮出自己的中心思想后,不但分析前八十回“奇”在何处,后四十回“俗”在哪里,而且指出了高续之作能长期被人接受和认可的深层原因。梁老师说:俞平伯批评后四十回写“黛玉的心事,写得太显露过火了,一点也不含蓄深厚,使人觉得肉麻讨厌,没有悲恻怜悯的情怀”(包括第八十二、八十三、八十九、九十、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回),但今天却有不少人欣赏这些描写,甚至说续书中的黛玉更“进步”,更有“反抗意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的分析是这样的:
究其实,这不是一个思想的“保守”与“进步”的问题,而是一个认知方式感受方式表达方式的含蓄与浅露、微妙高雅与平庸低俗,是否更艺术更文化的问题。不可否认, 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教条主义、极“左”思潮和80年代以来“西潮”的涌入及“商潮”的兴起,使整个民族的欣赏趣味和审美素质发生了很大扭曲,“俗”气已经浸入骨髓,进鲍鱼之肆而反觉其香,入芝兰之室倒嫌其臭了。(五,页7)
说得好!而我更想借助威廉斯的“情感结构”(Structure ofFeeling),在梁老师谈论的基础上向前推进一步。上个世纪是一个“革命的年代”,按照伟大领袖说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2]然而,“暴烈”当中,“暴动”之后,人们的情感结构也严重沙化,于是出现了“革命使男人雄壮,使女人粗糙”的怪现象。情感结构既已错位扭曲,审美趣味也就必然位移。可以想见,普罗大众每天听的是“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的《白毛女》戏词,看的是“临行喝妈一碗酒”“誓把反动派一扫光”的现代京剧,他们如何还能在“宝黛钗”的故事中曲径通幽呢?想想笔者上世纪七十年代读中学,课文学《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课后背“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何以如此?因为毛主席多次强调,《红楼梦》第四回是“总纲”,这部书讲的是阶级斗争:“《红楼梦》写四大家族,阶级斗争激烈。”“读《红楼梦》,不读五遍,根本不要发言。因为你不能把它的阶级关系弄清楚。”[3]我不敢说他老人家说得不对(文学接受就是如此神奇,可以想想鲁迅所谓的“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但老在阶级斗争中打转转,把文学问题政治化,把复杂问题简单化,又如何能把《红楼梦》理解到美学境界呢?因此要我说,高续走红,世人皆说好,实乃世道人心“异质同构”之结果:社会革来革去,追新逐异,世风日益粗化蛮化革命化,此谓物理结构;人们七情迷乱,六欲不分,情感逐渐硬化沙化空心化,此谓心理结构。二者本已形成了“格式塔”关系,结成了神圣同盟,何况前者还要召唤后者,后者更是追随前者,然后勾肩搭背,招摇过市。或许,《红楼梦》奇俗之争的背后,便隐含着这样一个道理。
而更让我感兴趣的,是梁老师对前八十回“精英文学”、后四十回“通俗文学”的概括。这也就是说,曹著高续《红楼梦》,此书本身就是精英与大众做爱,先锋和与刻奇(Kitsch)婚合,自然也就彰显着一种雅俗风景,隐含着一种内在张力。我琢磨大众文化已有年矣,为什么没有早早阅读梁老师著作,获悉这一高级秘密?
于是我准备羞惭而退,把《红楼梦》读起来。像毛主席说的那样,先读它五遍吧。
[1]《童庆炳文集》第四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79页。
[2]《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第17页。
[3]转引自陈晋:《毛泽东是怎样把〈红楼梦〉当作历史读的》,《党的文献》201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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