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全 宝鸡峡“历险记”

1970年文革复课后,我上初一。宝鸡峡水利工程正式上马,大战正酣。
我从小就知道宝鸡峡水利工程,也听说过村民修建配套工程的故事。17岁的我,已经是8分劳力(成年人每天劳动报酬是10分),但从未出过远门,见过世面,很想参加宝鸡峡工程的大会战。考虑到少年的体力和安全,村上不让学生去工地。放暑假后,我与另一同学(也是发小)到队长家去请战,队长怕出事不答应。经不住我们软缠硬磨答应了,但让我们留下了保证书。
由于村上到咸阳不通公交车,为保证出行,我就睡在同学家里。第二天我俩摸黑出发,赶天亮步行并翻过泔河,到了西张堡公社驻地南宁村,这儿离咸阳还有50多里。正当我们为步行发愁时,公社大院突然出来一个拖拉机,后面有一个拖斗,我们摇手它不停。真是遇难神助,车朝南拐似乎上西兰路,我们就拼命追上去。在转弯的一瞬,我俩不顾背包的沉重,翻身爬上了拖斗。拖拉机一直将我们拉到了咸阳的吴家堡坡头,借减速我们跳了下来。不知是司机没注意,还是恻隐之心,一路没有赶我们下车。我们对着拖拉机的屁股,深情地鞠了一躬。
一路突突一路神往。我们流览了咸阳塬,遥望了九嵏山,跨越了西兰路,认识了店张镇。我们站立塬上感叹:咸阳城就是比西里村大!
我们一路问人,顺吴家堡步行到火车站。车站广场上挤满了去宝鸡峡的民工,我们根本弄不清火车站大门的朝向,只是跟着人流买票、进站、上车。通道上挤得水泄不通,我被挤得几乎悬在空中,背包上绑的铁锨头,割得周围的人喊爹中娘。挤进车箱,人行道上站满了,想找坐位,除非阎王爷。我们勉强站在两节车箱的连接处,听那哐当哐当的车轮声,还有那咝啦咝啦的刹车声。
到了兴平站车停下来,脚底下一活动铁板突然向后移来,正好夹住了包袱,拼着命都拽不出来,吓得我直哭。当人们无计可施时,咣当一声车开了,那铁板突然朝前移去,包袱出来了,我浑身的汗终于干了。
真不愧为慢列车,我一路数着树木前行。大家心情与我一样,心烦意乱只盼到站。叽叽喳喳声消停,车箱里一片死寂,只有那不间断的咣当声和偶尔的汽笛声。由于拥挤无间,根本上不了厕所,男人们就面对箱壁,从缝隙中解决小便;女人们可苦了,夹着两腿身发颤,紧锁双眉攥拳头。一直走了三个半小时,才到了宝鸡站,人们不顾一切,潮水般涌向厕所。水利工程难,坐火车犹如上青天。
下了火车,我们被村上人接到住处。那是一个单位的院子,用牛毛毡搭建的工棚,宿舍里一溜儿通铺,每人只有二尺宽。
我运气不好,刚到就赶上“大干快上”的形势。当时的口号是:“大干三十天,任务过一半”,第二天我就随集体投入到紧张的劳动中去。我们村的工地在宝鸡中学门前,任务是为总干渠打衬贴供料,洗石子洗沙子。当时的主导思想是:白天干一天,晚上加一班。每天劳动时间达到10小时以上,劳动强度远远超过了生产队。到了晚上,浑身酸痛,憋尿不醒。小队长戏谑说:你们真是牛吃枣刺,自找苦吃。我虽无言以对,还是不改初心,咬牙坚持。
劳动量虽然很大,但伙食还不错,有白面、炒菜和肉,每顿都像过大年。那时农村常年吃野菜和杂粮,人的脸都变绿了。因此我原始的愿望是,见世面,吃肉菜,欣然接受了这个劳动量和吃好饭成正比的现实。记得最饿时,一顿吃了六个软蒸馍(每个3两)。饭虽好,住宿却很差。工棚顶是石棉瓦搭的,墙是用竹篱笆围的,篱笆上涂上泥,贴上报纸。墙里竟然藏着农村绝迹多年的臭虱(臭虫),由于过度劳累,年轻人睡得如死猪,咬起一身红疙瘩,而年龄大的人则受苦了,挠胸抓背,整夜睡不着。楼德叔眼神不好,又气又急,摸住臭虱往嘴里一嚼,狠狠地骂道:你喝我的血,我吃你狗日的肉。他还拿油灯,对着墙缝中乱跑的臭虱,来个火烧连营,噼里啪啦地响。有一夜竟然点着了报纸和竹笆,大火吓醒了我,差点尿到床上。我们白天吃着猪肉,臭虱晚上喝着我们的血,这也算是一种生态循环。但这些没有阻碍人们的追求,没有磨灭完成工程的意志。
后来,由于建筑料供不上,我村的任务由洗料变为采料。被派到渭河南岸的支流清姜河挖沙石。每天早上步行八、九里到石料场,晚上又返回住地,甚是辛苦。由于没有机械,人工用洋镐、铁锨、爬齿破开河滩取沙石,再用箩网将石子和沙子分开,装上汽车运走。开始时是自由式劳动,工程紧时实行定额,量方计酬。这下可害苦了我们,经常干到晚上。由于着力镐锨,手上磨起血泡,大腿面肿起老高。
其间,我耍了一次小聪明,受到严厉处罚。那次,我与发小搭帮。我们找了一个鼓包的地面,堆成石子立方,收方后回家。结果装车的人发现其中有假,告发到指挥部,又追查到村队,不但扣了报酬,还让我们到营部去公开检讨。因主意是我出的,我让发小装病,自己去向领导检讨。从那以后,我把日鬼掏炭从心中驱逐出去,老实做人踏实干活。
在清姜河备料,如大浪淘沙,也历练了人格。有一天,工地来了一个农民,担了两筐软柿子卖,一个3分钱。法则是先吃柿子,后数把把(柿蒂)付钱。我们又饥又渴,围上去买。多数人都将吃过的柿子把放在眼前,我家族中的一个哥哥,吝啬而精猾,趁果农没注意,将一些柿把踩在脚下。结果他吃的柿子最多,而付钱最少,发现的人都默不作声。我看果农是和我一样的穷人,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果农离开时我跟了上去,对他说我家兄隐瞒了柿把,给他补了5个柿子钱。
当时干活的地方没有厕所,大小便都是在土丘或沙坑隐蔽进行。我的村叔到土丘后方便,他视力差,加上内急,看到地上蹲一个“男人”在方便,也紧挨着蹲下去。那人突然提起裤子、操着河南口音大骂:娘来个比,你这个流氓!抓住村叔的衣领撕扯。我们跑过去一望,一个“男人”欺负村叔,准备动手护驾,却听见女人的骂声。原来是一个40多岁的妇女,头戴草帽,穿一身男人的工作服。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俩拉开。村叔臊得满脸通红,结巴着说,我明、明看他是男男……。那妇女十分凶悍,要拉村叔去派出所。正在大家无可奈何时,我对妇女说,阿姨,这是误会,我叔是个近视眼,脑子还有点问题,平日就看不来事色,另外他找不到厕所,这个地方是我指给他的。是我的错,要么我替你干活去?妇女一看我是个学生,气慢慢消下来,放开了村叔。妇女刚走,村叔就给我脑后一巴掌:你这龟子怂,谁说我脑子有问题!我笑着说,今天要不是我,你裤裆肯定被那妇女抓破了!后来这事成为村上人街谈巷议的笑柄。
紧张的大会战和任务突击,不仅让我锻炼了意志,了解了城市,还见识了官场的作派。我曾参加过烟霞营(工程营)动员大会,会场有近千名民工。县上工程团领导出席,烟霞营负责人在会上作动员讲话。他说,宝鸡峡水利工程是关中农业的命脉,是旱区人民世世代代的期盼。我们要全面贯彻党中央 “抓革命,促生产”的号召,全力投入工程建设……。这时大礼堂的屋顶上出现了一个飘忽不定的光影,众人目光随影而动。原来会场里一个青年民工,拿小镜子对着脸拔胡子。县上领导离开主席台,悄然走到青年背后,轻轻地拍了一下笑着说:不用照了,长的是一般人………。引得人们哄堂大笑,青年满脸通红,赶忙将镜子收起来。此后大家全神贯注,会场秩序井然。事后才得知,他就是我们的县委书记。他不用批评,一句幽默,维持了秩序,征服了全场人员。我从心底佩服他的领导水平和管理艺术。
另外我还听说,当时省上的主要领导就是宝鸡峡工程的总指挥,一直坐阵第一线。省上的所有领导都会隔三岔五地到工地视察,并与民工同吃同住同劳动。因此宝鸡峡工程,不仅是惠民的水利建设工程,也是培养干部清正廉明作风的课堂。
我当初硬闯宝鸡峡的初衷是逛城市、看风景、见世面。在密集紧张的大会战中,前两个愿望化为泡影。说逛城市,只认识宝鸡中学、渭河桥和清姜河;说看风景,秦岭山没逛成,宏伟的宝鸡峡水利抠纽(渠首)没见到。世面倒是见了,感受到当时社会的和谐与风清气正。在城市中,大家平等相待,没有穷富贵贱之分,更没有人欺侮民工;在拥挤的火车上,没有特等座和经济座,没有浮躁之争;在忙碌的工地上,大家都是劳动者,没有官和民的差别;在管理中,每个人都尽力而为,没有防贼式的绩效挂钩制度。建设工地是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社会关系是现实版的《桃花源记》。
30天的工程建设劳动,让我洗心革面,凤凰涅槃。在会战结束撤退时,剩下完好的工具(洋镐、铁锨、铁锤),村干部动员带回。由于火车上太挤,大家都不愿意接受,我自告奋勇带上。果然遇到困难,车门根本上不去。在同村人帮助下,我先从车窗翻进去,然后将工具一一接上。
之所以把这30天叫“历险”,是一个颠覆历史的概念。在那个年代,无偿参加工程建设是天经地义的本份,而在如今,不要报酬的劳动就是破坏资本价值法则的冒险举动。
作者简介:作者:李敬全,礼泉人,任《陕西财经教育》副主编,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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