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赉特旗的长辫子女兵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很多人都有军人梦,穿上军装留影在当时颇为流行。我二姑家的二表姐小碗在小学时的作文《我的理想》中就早早立下宏愿,要当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兵,保家为国,奉献青春。一九七七年,临近高中毕业时,她跟我二姑父提出要求去当兵。当时他们家还在东北,我二姑父是做地质勘探的,天南海北地走,正准备到上海稳定下来,想先让小碗去上海。但小碗非要去当兵,一想到回来还能有正式工作,就托关系把小碗送到了扎赉特旗部队当卫生兵。小碗才十七岁,不够当兵年龄,只好虚报了一岁。那时候户口说改就改,不止年龄,有人昨天还叫赵美凤,今天就就赵红心了。还有人年龄改得离谱,十二岁就高中毕业参加工作,简直是隐藏在众人中的神童。小碗穿上军装没几天,恢复高考的消息就出来了。小碗本来成绩好,应届生考个大学应当不成问题,可是人已经到了部队,想回来也来不及了。就这样,没有上过大学成了小碗姐一生的遗憾。小碗长得像我二姑,大眼声声儿的,个子足有一米七,两条腿又直又长,军装照拍得果真飒爽英姿帅爆了。小碗冲印了很多照片,不光寄给家里,连同学、老师都人手一份儿,我二姑说她得瑟圆台了。其实我二妈不知道,小碗是没能上大学,用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友人们看了她的照片,纷纷去信表示祝贺,并好奇地问她扎赉特旗什么样。小碗就写信告诉他们,扎赉特旗草原一望无际,遍地牛羊,春天来临时,漫山遍野开满了鲜花,要多美有多美。 其实,一进了连队,小碗就尝到了一个字,不是美,而是苦。新兵集训,把每个脸儿白白的女娃都变成了黑蛋蛋。老兵帮新兵洗衣服,端洗脚水,挑水泡。每天晚上,小碗由老兵捏着脚用针挑水泡,疼痛让小碗失声大叫,战友们说营房的房盖儿都快被她掀翻了。臭袜子老兵也给她洗,被子都帮她叠成豆腐块儿。听说后来都是新兵伺候老兵,那时可不兴这样。 内务整理后的被子,小碗不舍得打开,因为短时间内她没法叠好,这样夜里紧急集合就背不上。而且不是衣服穿反了,扣子系错了,就是鞋带根本没系。小碗的班老是被指导员批,班长就放下狠话来:“王小碗,你再拖咱们一班后腿就是找死!”小碗想了个好办法,晚上不脱衣服不脱鞋不打开被子睡觉,把褥子盖身上,紧集急合号一吹响,背上被子就出去,保准拿第一!可是她连盖了三天褥子,夜里尽量打着精神听集合号也没等到紧急集合。第四天,她盖着褥子沉沉睡去,等到睁开眼睛,天已大亮,营房里静悄悄的,战友一个都不见。难道乾坤大挪移了?她跑到伙房去,见炊事班的早饭已经做好了。小吴大乐:“连队急行军至少已经走了二十里路了!王小碗你钻了耗子洞了么?”小碗大哭,这下天可不是蹋了么?她睡得太死,大家乱着穿衣打背包,谁也没发现她睡得死死的,等到报数时发现缺了小碗已经来不及了。 小碗在全连大会上做深刻检讨,还从来没有新兵一来了就受这样的待遇。连长说:“这要是敌人打来了,你连自己都成了敌人的靶子,肯定被人家活捉,还怎么保家卫国?”小碗就这样在连队出了名了。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小碗惊人的糗事,此后还多着呢。 小碗有个秘密,就是有两条齐腰的黑油油的长辫子。部队不让留长发,小碗晚上洗了头,让金娜帮她用两条毛巾吸干水,编好盘在头上。当时女兵戴的都是无檐军帽,当中一颗红色的五角星。早上扣上军帽,头发根本露不出来。为着军纪严整也不用在外面摘下军帽,没人能发现她的长辫子。有一次拉练时爬山,天才蒙蒙亮,山路上都是树和石头。小碗手忙脚乱的,风把军帽被掀翻在上,辫子掉出来挂在了一棵枯树枝上,怎么拉也拉不开。小碗就喊金娜和于红梅都过来帮忙,可是她们一拉,小碗就疼得真叫,眼看着三个人被拉在了大部队后面,小碗急得心乱跳。连长终于发现了他们,走过来,一边骂她们,一边用步枪上的刺刀齐刷刷割断了小碗的长辫子。 此后整整三天,小碗不吃不喝,哭得眼睛肿得烂桃儿似的。别人以为她是被连长骂觉得难为情,不知她是哭自己留了三年的长辫子,哭自己再也找不回来的过去。她的两根长辫子作为告别青春美貌的纪念物,已经睡在行李袋的最底层。军营的苦她才刚刚尝到,哪是她早前想象的雄姿英发功勋卓著?这下你知道了吧?小碗寄回家乡的,是在照相馆里拍的梳着长辫子的英俊军装照。有了两根长辫子,才衬得脸儿圆圆的,眼睛黑黑的,腰身如杨柳呀! 又有一天晚上,俱乐部要放电影《江姐》。小碗和金娜打赌:“金娜,你不是金大胆儿么?你要是敢披着被子上连队俱乐部去看电影,我就管你叫女英雄,还给你买一斤金丝猴儿奶糖!”金娜正刷鞋子,这个懒货嫌在水房里不能坐着,把盆端到寝室里来了。听见奶糖两个字儿,她一把肥皂沫抹到刘海上:“妈呀,真的?王小碗你可说话算话!” 电影七点钟才开演,六点半不到,金娜就披着个大被子上俱乐部去了。以为天黑没人注意,结果当晚就被指导员给揪出了俱乐部。男兵都挤到门口看热闹,电影开演了也没人看,金娜这出好戏可比电影还好看啊。指导员只好板着脸,把男兵们都轰了回去。小碗知道事儿闹大了。做为补偿,给金娜买了两斤金丝猴儿奶糖。然而金娜却付出了挨处分的惨重代价。金娜骂道:“王小碗你不是东西,专门坑我!”小碗倒在床上笑得岔了气儿:“是你大嘴巴贪吃好不好?” 集训过后就是专业学习。卫生兵先是学理论,然后就要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了。肌肉注射是第一个实践项目。金娜、于冬梅她们早早过关,小碗虽然理论课考试得了第一名,却连针都不敢拿,一拿起来手就哆嗦。金娜就说:“小碗你能不能不筛糠?不然你就拿我练吧,我不怕疼。”小碗就是不敢。班长勒令小碗学不会就退回原籍,她才痛下决心要好好学。正赶上部队打疫苗,小碗自告奋勇和班长一起值班为战士们注射疫苗。第一个进来的是小四川。他是个娃娃脸的新兵,女兵们都特别喜欢他,爱把他当小弟弟逗。他一进屋子,见是小碗哆嗦着举着针,先就楞了。小碗二话不说扯过他的膀子就扎。可是她扎一下就缩回针,小四川就退一步。她再扎一下又缩回针,小四川就惊得再退一步。就这样扎一下退一下,最后把小四川逼到墙角无路可退,这一针才算彻底扎进了小四川的膀子里去。班长过去数小四川身上的针眼,恨不能给小碗也狠狠扎一针。这个笑话第二天传遍了全连。大家说,小碗上战场不用拿枪,拿个注射针头就能吓退一个连的敌人。 我二姑父收入高,怕小碗津贴不够,老是给小碗寄钱。小碗成了连队里的女财主。她的钱都放在褥子底下,有纸币,有硬币,她每天就躺在钱财上睡觉。战友们随用随取,还时放到褥子底下知会一声也就罢了。星期天早上,高岚来说请了假要上街买东西,在小碗的褥子底下拿了五分钱。过后小碗见她也不急着还钱,就跟在高岚身后要钱:“高岚你还我五分钱!”直到高岚掏出五分钱来,小碗回寝室扔到褥子底下拍拍手才算了事。于红梅道:“小碗,我们大家不知拿了你多少钱,还没还你都没个数儿,为嘛才五分钱你就不放过高岚?”小碗洗了几个大苹果,一人扔一个,自己咔嚓咬一口,嚼着苹果说:“我就看不上高岚部队大院儿子女一天到晚牛哄哄的样儿!别人拿一百也成,就她?别说五分钱,一分钱也不成!” 当小碗终于适应了草原上的黄沙,适应了部队的大馒头,适应了牛羊肉的膻气,适应了手里磨出老茧的劳作,却忽然醒觉,复员在即。铁打的营盘,她们是流水的兵。连长冲小碗瞪眼睛:“军人不许哭!”他自己却早已红了眼圈儿。 三十年后,由在长春工作的连长发起战友聚会。一声号子,大家答应着从四面八方千里万里奔将而来。扎赉特旗的营房早已不在了,营地的蒿草有一人高。三十多个人聚齐了,一起去了草原。杜鹃花还是那么娇艳夺目,他们却已年华老去。战友们有人成了医大的护士,有人成了大老板,有人进入政界,还有人因为绝症早早掉了队。金娜现在已经是医大医院的皮肤科的博士生导师了。于红梅转业到一家纺织厂,厂子倒闭后她开了家饭店。小四川岳母病重需要护理,没能来。听说高岚移民到加拿大了,不过她本来和大家就没联系。小碗从上海赶来,她在上海一所大学的附属医院工作。可是小碗并没有从医,是在医院里做行政。班长说:“王小碗可不能当护士,不然还不得把患者的手扎成筛子?”小碗道:“对呀,我有自知之明,咱不能坑人!”金娜接起她的话茬道:“你是专门坑我。”一时哄堂大笑,这些人仿佛又回到了军营,又重温起往事。 在草原上坐勒勒车,把小碗的白裤子坐脏了,大家去附近牧民商店买裤子。一帮人抢着买单,最后小碗都不知是谁付的钱。三十年的光阴,根本不能瓦解他们的亲密无间。看小碗年轻,小吴说:“咱们这些人,就顶数小碗最年轻,一点没变样儿。”小碗一听不乐意了:“你们咋说话呢?我王小碗要是三十年前长这样我还活不活了?”说得大家都笑。 是呀,人没变怎么可能?要说没变的,可能只有军营里青葱美好的记忆,那是没有进过军营的人所不能触碰与感知的。在扎赉特旗的大风雪里,磨砺过,融汇过,笑泪长情,深入血液和骨髓,浓得永远化不开。胼手胝足,筚路蓝缕,说的是他们。相濡以沫,情同手足,说的也是他们。战友聚会后,小碗姐顺道来我们家看望我爸妈。她的长发用一根黑发圈松松拢在脑后,越是这样的不经意,似乎越是提醒人注意她那一根白发也没有的蓬松秀发。我父母说,人到中年的小碗姐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老。然而时光走得到底有多快?我二姑已去世多年,小碗姐的儿子都上大学了。说起昔时旧事,一时都感慨万端。她的神情里除了欢喜,另外还有几许幽凉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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