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晓英:我的村庄我的家(二)朝圣

我的村庄我的家
(二)朝圣
文/鲁晓英再次回到老村,是和姑姑一起。她一直遗憾老屋被扒之前没能回来看一眼,听到老村夷为平地了,很是怅然。
我们穿过街道,踏过新王寨桥,沿河渠西边小路北行。
四分干渠隶属鸭河水库,镇子里村与村、地与地之间都有沟壑相通,构成相当密集的灌溉系统。我曾经以为大堤是天然形成,后天人工修建的。妈却说是1967到1968年间,政府给每个生产队分段分工修建大堤,后又引来鸭河口水灌溉。她说她当年亲眼见到每家每户的劳力们夜以继日地挖渠修堤,大堤整个渠道都是用石磙夯出来的,非常结实。水系沟通后的大堤解决了世世代代缺水的难题,供应着方圆几十里田地旱涝保收,成为乡亲们的福邸。在村庄还是鸡鸣狗叫人欢马跳的时候,每到夏夜,劳碌了一天的男女老少都会摇着蒲扇搬着小墩,沿渠岸从南到北扎堆乘凉,海天海地瞎侃,聊够一个回合,三五成群在嬉笑怒骂间跳下渠洗个痛快;当冰雪覆盖原野,孩子们在河面溜冰撒欢,舞起乡村华尔兹,沿渠一路欢笑声声。只是近年来村子里空寂了。新王寨虽然也在渠边,但现在村民们的生活有了热水器和空调的加入,去渠边洗澡乘凉的人越来越少,加上气候变暖,想看看河面结冰也是种奢侈,渠里更是人迹罕至。久而久之,渠岸两边和泥泞的河底全都是疯长的草木、墨绿水草和海藻,掩藏了昔日风光。
我和姑一边走一边相互补充着我们彼此忽略的记忆,目光虔诚地在眼前这些景物上逡巡,想把这一切都放进眼里藏在心里。
原本渠的两边各有一条乡路直通王寨村,东路两边长着参天大树,遮天蔽日,渠岸边还有高高的芭茅青青的芦苇,炎夏时节人在树荫下芦苇旁走过,感觉非常凉爽,这条路走的人就多了。天晴时候,干涸的路面黝光瓷实,呈现出漂亮的细碎的泥土纹理,人走,自行车走,平平稳稳的,不亚于如今的水泥路,姑上施庵高中我上施庵乡中走的就是这条路。但那个时代的土路走起来,苦恼总比欢乐多。人都说:老东岗的泥比人亲,天一下雨,赤脚的、穿鞋的都会和泥土强劲的胶着力作斗争,一脚下去想再提起来,就得五趾抓地,脚在鞋子里或者地面狠劲拧一拧,鞋子才会和脚板一体,从锲而不舍的泥糊里拔出来。若遇到水与泥的比例达到前所未有的契合时,鞋底就会紧紧地沾在泥糊里怎么都不出来,有时候光脚就会“嗖”地从鞋子里脱离出来。若是鞋子质量堪忧,那是会连鞋底子都沾掉了的,能急得人一脑门子的汗,又啼笑皆非,个中滋味唯有自知。只是王寨搬迁的民居沿渠边盖房,和施庵菜街连为一体,成为街镇一部分。路边的大树没了,小土路就成了这些居民的后花园,园内青菜红花争奇斗艳,艳丽非常。
东路不再是路,西路自然就兴旺起来。它从土路到礓石路、水泥路,经过几番变化,如今又逐渐沉寂起来,路两边草木葳蕤,更显出小路的逼仄。
目光从路边平阔的耕地掠过,没了老村林木屋舍的遮蔽,以前觉得遥不可及的万庄、张庄一览无余,好像近在咫尺,不远处的王寨桥更是清晰可见。这座桥原是村民们下地必经之路,架辕拉车自不在话下。天长日久,大桥不堪重负坍塌过数次,如今经过修补的大桥宽阔许多,看来十分结实耐用,却没有了我记忆里那座小桥的影子。
下了堤向西走,村路一路蜿蜒,路南依次是几亩耕地几排树林,之后就是当年打麦场。那时候没有水泥地和收割机,打麦场在历史舞台上就承担了堆垜脱粒扬场晾晒等责任和义务,任务非常艰巨。每当小满过后东南风来,油菜成熟麦穗发黄,人们便开始“轧场”。打麦场经冬春风化,地表疏松,需要重新轧实。雨后初晴是最好的时机,若久旱无雨,便得用清水洒场泼洒均匀,洇透后,掺撒些往年留下的麦草和麦糠,借着湿度,人拉着石磙和碾子在场里反复碾轧,直至场面被轧得坚硬、光滑、平展,再用扫帚仔细打扫干净。这样麦场就收拾妥当了。过去多少岁月里,它给村民们带来无数风光和期望。只是如今它已经被历史的尘埃掩埋,难觅芳踪,只剩下半人多高的草木迎风舞动。
路北的一片已经看不出曾经是繁盛的楼房瓦屋,我和姑站在路上良久,都没能确定老屋的具体位置。连废墟或者遗迹都称不上的地方,多留无益,徒留伤感,于是我们一边唏嘘一边继续前行。
西行二百米左右,一条羊肠小道向南绵延远去,那边是村子里的自留地,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里,每家每户按人口分的自留地里种着各种各样的庄稼,给人们留下了生的希望,爷奶就长眠在我家那一亩几分地里。
我们向着坟茔方向默哀几分钟,然后来到位于村中央的堰坑前。
飘逸着几朵白云的瓦蓝天空和点缀着几抹碧绿的广袤原野,铺满了一天一地。衬了这没有边际的背景,堰坑缩小得犹如沧海一粟,更显精致娟秀,它静谧地倒映着天与地,美得如一幅画。淡妆素裹不施粉黛的堰坑,立在这天地里,如茫茫黑夜里一点萤火,无边苍茫中一束火花,惊艳了时光温柔了眉眼,闪亮了天地。
如果说四分干渠是十里八乡乡亲们的福邸,娴静优雅温婉动人的堰坑就是王寨人的福坑。在老村还是炊烟袅袅的村庄时,它就是村子里大人洗澡濯衣小孩垂钓嬉戏的全部念想,绕着堰坑生活的大人小孩都被磨练出一身戏水的好本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消暑的成人落单的儿童总有掉落水里的时候,却总会因缘际会被人救下,从不曾出过人命。记得幼小的我曾经跟着姑下河,迷迷糊糊中我偏离了岸边,被正在洗衣的姑姑扭头见到,她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把我从水里揪出来。五队鲁永学,按辈分我叫他哥。听说他六七岁时曾和邻家哥哥去堰坑玩,他在岸边一边啃着高梁杆一边看人洗澡,一不小心就掉下河。路人见高梁杆叶乱动,水里嘟嘟冒泡,以为有大鱼,便大叫一声。邻家哥哥这才发现他不见了,赶紧一猛子扎进去,把沉在水底的他给捞出来了。
这么仪态万千又福佑一方的堰坑有什么来历呢?姑也说不出。后来我多方打听才知道,堰坑是1958年左右王寨的男女老少用铁锹和锛这些家伙什挖出来的,为的是解决村子里用水等问题。
但是不管怎么样,都改变不了堰坑在王寨人心中的神圣地位,它能在空心村治理中完美地保存下来,属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堰坑北拐,一条直路穿过东王寨直达万庄村,姑指着那并不存在的地方告诉我,这里曾经是王寨的寨墙,他们小时候经常在那边玩,但不记得什么时候逐渐改了模样,东西寨河从这家门口绕到那家屋后,把整个村子环抱起来,他们曾经在桑椹树上摸桑椹,在白果树下跳皮筋……然而,缺少了实际经历,这些久远的景点在我脑子里一点一滴逐渐浮现,却像缺了一角的拼图,怎么拼都归拢不起来。
万庄和王寨隔了一条马路,属于行政村落,包括万庄、王寨、张庄等几个自然村。多少年来,我们几个村子的孩子都是万庄小学的学子,今日转悠大半天,若不去母校看一眼,实不甘心。
万庄村离镇子较远,并不属于新农村建设区域,所以依然古朴典雅,水泥路虽然狭窄但却干净整洁。如今年轻人都出门打工,村子里都是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世风如此,万庄村也不例外。村子里少有外人来,那些上了岁数的人惊奇地望着我们,其中不乏有几张熟悉的面孔,我认出来他们都是当年住在万庄小学附近的居民。他们依然和昔日一样淳朴,热络地打着招呼,问我们是不是谁家姑娘。乡里乡亲的,即便隔了几十年,面目中带着的家族影子却延续了下来。
受到新村建设的影响,原位于村委会北侧的万庄中心小学已经关门大吉。透过生锈的大门向内望,校园里的青草长势喜人,记忆中诺大的校舍已有半数不见踪迹,只有迎着大门的一排房子还瑟瑟地立着。我和姑绕着校园外围走了一圈,相对无言。
上个世纪的万庄小学是非常兴旺的,那时的万庄小学属于离街近却又没有受小镇气息影响的地方,教育设施虽然和其他中心小学一样,但教育质量在施庵乡是数一数二的。当年,乡里有好几所中学,施庵乡中收的是各中心小学出类拔萃的学生。那些年从万庄小学走出来的学生不胜枚举,他们都是从万庄小学到施庵乡中,再走上更为广阔的舞台的。
前几年曾经有一位出自万庄小学的师弟,让我有空写写万庄小学,写写我们的老师和同学,写写我们丢手绢、跳大步、砍大刀、抓石子游戏,但当我苦思冥想的时候,发现年过不惑的我由于经历了太多,对学校的记忆混乱,能被我主动记起来的人和事少之又少。只有别人提出的时候,那些被封印在记忆角落里的人和事和情感才会“倏”地跳出来,变得鲜活起来。这种主动和被动偏偏是现在这个快节奏年代里难以做到的——谁能没事做一直和往事纠缠呢?那么就把小学这段岁月封印在岁月的尘埃里,等有朝一日我老的哪儿也去不了的时候,遇到同样骀背鹤发牙齿掉落的老同学,我们可能会在岁月里撷风煮酒,共忆童年往事。辗转又辗转,我们又回到四分干,王寨新村作为省新农村建设规划示范点,如今有了学校、广场、商场和卫生所等,成了设施比较成熟的玉泉社区,车如流水马如龙,一派欣欣向荣的好景象。这时,我又想起我对老村的情感脉络。现在的我真的有我笔下这般深恋着它吗?未必!我觉得它和我追寻的未来就像张爱玲文中的红玫瑰白玫瑰,它曾经是一抹蚊子血,一粒饭渣子,如今是“床前明月光”,是心口一颗朱砂痣。这些年我对故乡的恨与爱在我的记忆里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我和走出村子的那些人一样,留恋的不是王寨这个村子,而是那个拼命想要走出去弃其糟粕,如今却又想把情感融进过去取其精华的我们。我们不用磕长头做长揖一步三叩首,但对故乡的情感和那些朝拜圣地的教徒们一样,那是对历史久经岁月历久弥香沉淀下来的信仰,是丈量岁月朝圣灵性光辉的虔敬和忠诚。我如今之所以想要把我心里眼里的一切落笔成文,是因为我想让我发自内心的文字记录给王寨历史画上靓丽的一笔,让这颗曾经耀眼的明珠不至于遗落沧海,化为乌有。
光阴无痕,年华锦瑟,晚霞把天空分割成明暗分明的两部分,老村古朴,返璞归真,新村靓丽,熠熠生辉,只有那道渠静静地环抱着新村和老村故土,成了不变的永恒。
【注:图片源于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鲁晓英,河南新野人,南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报告文学协会会员,河南省草庐创作学院签约作者,新野《汉风文学》《汉桑古韵》总编。发表文章共计百余万字,婚恋长篇小说《劣根》在湖北省文联举办的长江杯网络文学大赛中获得女生组季军。评论《伏骥千里,十年一剑》获《莫愁》杂志第二届征文三等奖。
本期责编:丁建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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