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 旷世哀书金瓶梅

旷世哀书金瓶梅
文| 宋石男
金瓶梅词话是未完稿,崇祯本金瓶梅则是高手改定的全稿。经过崇祯本改定者的删削润色之后,金瓶梅方才成为一部完整的书,一部完整的哀书。
在崇祯本金瓶梅第一回入话部分,作者写了一大段狠话:
“这财色两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污粪土高堂广厦,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
“贯朽粟红”需要解释一二。贯,指穿钱的绳子;粟,指小米。贯朽,就是钱太多没地方花,积压太久,穿钱的绳子都朽了;粟红,就是小米放久了会发霉变红,这里是说粮仓堆积的粮食太多,根本吃不完,结果都变质了。贯朽粟红,乃是形容非常富有。
为打消语言隔膜,且允许我将这段话译作现代语体:说是如此,这财色两字,从来却没有什么人能看得破。若能看破财色,那满眼的黄金与白玉,都只是是棺材内带不走的瓦砾泥沙;那满眼的钱财与粮食,都只是皮囊内装不完的肮脏粪土;那气派的高堂广厦,都只是坟山上起不得的祭堂;那穷奢极侈的漂亮衣服,貂裘皮草,都只是骷髅上裹不了的破败棉絮。还有那些妖娆美貌的女子,媚眼如丝,艳态无穷,如你看得透,却只像打仗时向你挥舞着大刀冲过来的敌军将领;那烈焰红唇与洁白牙齿,那用袖子遮挡的回眸眼波,如你看得懂,却好比阎罗殿前鬼判夜叉的狰狞恶状。那弯弯的罗袜,玲珑的小脚,却好比给你挖坟破土时用的铁锨与锄头;那枕头上与被子里的啪啪啪,却好比是地狱油锅在沸腾作响!
这一大段排比,读来真是一字千金,惊心动魄!其寓意虽无过人之处,但其情感却非常震撼。什么情感?无奈与绝望,以及从无奈与绝望中生出的憎恶与恐惧!
如此强烈的情感,作者必须排遣,于是遁入佛经:
“只有《金刚经》上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果时,一件也用不着。”
所引金刚经的原文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而绣像本的补白甚至比金刚经原文更震撼。你活着时,酒色财气一样都不能少,可是到你死的时候,哪一件又有用呢!
“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果时,一件也用不着。”真是太虚无,太悲哀!
虚无主义是极有力量的一种主义,词话作者是虚无的,崇祯本改定者领会到这种虚无并且将之发扬光大。不过,他们又一直试图抵抗虚无,借助创造的生命力,借助悲悯的共情心,也借助佛法说教——尽管他们未必真正相信佛教的说法,只是用因果轮回来虚晃一枪。
作者未必真信轮回寂灭,文字上却将寂灭感发挥得淋漓尽致:
“随着你举鼎荡舟的神力,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繇着你铜山金谷的奢华,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假饶你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肩落眼,人皆掩鼻而过之;比如你陆贾隋何的机锋,若遇着齿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
就算你力能举鼎,又能陆地行舟,到老病时也不免筋骨软麻,无能为力;就算你有铜山铸钱的邓通和盖金谷园的石崇的巨富,也难逃命运作弄,富贵转眼冰消雪散;就算你有闭月羞花的容貌,好似嫁人前的林志玲,可当你老了,眼袋耷拉,肩膀垮塌,人人都捂着鼻子走,看都不看你一眼;就算你有汉初名士陆贾与隋何的机智,若遇到你可倚仗的时势都失去的时候,那也就无可奈何,难有作为。
自“这财色两字”起,至“吾未如之何也已”止,这一大段水银泻地的独白,真是惊心动魄的虚无主义!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在讲完这么一大堆寂灭、虚无与悲哀的话后,作者开出了自己的方子:
倒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参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灭机关,直超无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个清闲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
生命短暂而时间永恒,人生有限而宇宙无限,我们只好自有限转身,投向无限,“参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灭机关”,进入佛教的无上乘也就是大乘世界。可是,比起之前斩钉截铁的虚无,这段投向无限的表白要软弱得多,感染力也逊色很多。事实上整部金瓶梅最有力的地方,都是讲“在火坑中翻筋斗”,而不是什么果报轮回。
前面我们说过,金瓶梅是一部哀书,在词话本的开头几回里,看不出多少哀书的痕迹,而崇祯本从第一回开始,这种哀伤就如蛆附骨。
词话作者刚开始写的时候,还不明白自己将写的是一部旷世奇书,也是旷世哀书,但写到大半时,他一定已经明白。在万历本金瓶梅词话的欣欣子序中,这种悲哀早已深入骨髓。通常认为,欣欣子与笑笑生是一个文字游戏的对仗,是给读者开的一个玩笑,猜的一个哑谜,欣欣子就是笑笑生,作序者就是作者本人。我同意此说,因为该序言的口气完全是夫子自道而非为他人作解语花。
欣欣子序摘录如次:
“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人有七情,忧郁为甚……观其高堂大厦云窗雾阁,何深沉也;金屏绣褥,何美丽也;鬓云斜軃,春酥满胸,何婵娟也;雄凤雌凰迭舞,何殷勤也;锦衣玉食,何奢费也;佳人才子嘲风咏月,何绸缪也;鸡舌含香,唾圆流玉,何溢度也;一双玉腕绾复绾,两只金莲颠倒颠,何猛浪也。既其乐矣,然乐极必悲生,如离别之机,将兴憔悴之容,必见者,所不能免也;折梅逢驿使,尺素寄鱼书,所不能无也;患难迫切之中,颠沛流离之倾,所不能脱也;陷命于刀剑,所不能逃也;阳有王法,幽有鬼神,所不能逭也。……故天有春夏秋冬,人有悲欢离合,莫怪其然也。”
劈头便说“寄意于时俗……人有七情,忧郁为甚”,这难道不是一部哀书的自白?整段引文之辞采文义,亦与前引绣像本入话的文字丝丝入扣,如一母双生。所不同的是绣像本的文字更加精湛,虚无也更加彻底。
不止欣欣子序,在万历词话本的东吴弄珠客序与廿公跋中,也都有抒发金瓶梅乃一部哀书的字句。
东吴弄珠客序曰:
“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
其道德批评虽侧重于针刺欢喜效仿者,但其第一句话已将金瓶梅是一部哀书的秘密泄露无遗。所读若非哀书,何来怜悯之心?
廿公跋曰:
“中间处处埋伏因果,作者亦大慈悲矣”。
这看上去是佛教因果报应的套话,但细细玩味,却又似是而非。因果从来不是凡人所能安排的,廿公跋却将之归于作者的埋伏,进而盛赞作者的大慈悲。这是将作者等同于佛祖吗?非也。这只是借佛教套话来表达对作者创造一整个悲哀世界的敬意而已。古典戏剧无论中西,总是着力于事件与事件的因果关系,悲剧是一个并无明显道德与智力缺陷(常常反而还富有美德与智力)的人,遭遇不可抗力的因,从而沦入毁灭的果;喜剧则是一个有道德与智力缺陷的人,因为自己的种种缺陷与蠢笨,被命运无情地戏弄与惩罚,或者是一个卓越的人,因为自己的美德与智慧,终于躲过命运伸过来掐他脖子的大手,最终皆大欢喜。金瓶梅深受传统戏剧、说书的影响,全书因果安排无所不在,每个人都被欲望驱使着走向堕落的深渊,每个人都被彩虹罚下地狱。然而作者对他们命运的态度,与其说是愤怒的,不如说是淡漠的,与其说是谴责的,不说是悲悯的。金瓶梅是一部哀书,正是基于作者超越凡俗的道德立场与人性关怀之上。我们忍不住想起利维斯的断言:伟大的小说家不仅是形式、手法和技巧上的创造性天才,更对道德关系和人性意识有着严肃的关怀。
扫海报直播二维码,今晚8点看直播免费抽1369元的第八代五粮液

版权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