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勇 | 旧文新读 || Committed Literature译成啥?

近日写出那篇感谢《广州大学学报》的稿子(见文后链接)后,又准备为那组由阿多诺《介入》领队的译文写“主持人语”。想起东风主编说只能写900字左右,心中郁郁不乐:怎么只给这么点字数?难道你不能搞个大手笔让咱写到五千五?若是五千五,这不就现成了吗?于是我立刻与东风同志商量,说,那篇感谢稿,反映非常好。能否上贵刊,为五文开道?陶主编一脸严肃地说,鄙刊庙小,大作可投《人民日报》。
常青指路,茅塞顿开。接下来我准备带着吴琼花和小常宝去报社门口唱歌:“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但眼下还得吭吭哧哧写这900字。写着写着,忽然想到《美学与政治》(Aesthetics and Politics)中也收有阿多诺的《介入》,便找出此书翻阅。这一翻不要紧,却是发现Francis McDonagh译的《介入》文中并无小标题。又立刻把《法兰克福学派基础读本》(The Essential Frankfurt School Reader)拽出来,琢磨一番,才意识到小标题应该是编者Andrew Arato and Eike Gebhardt做的好事。我在上文文末说,小标题是英译者Francis McDonagh概括出来的,显然有误。特此更正,并向众看官说声抱歉!
又见此文天头批有“参与性文学”“委托性文学”字样,才想起当年读《介入》,Commitment一词就让我很是晕菜。为此,我还写了一篇《Committed Literature译成啥?》,说的是我当年的困惑和自我解惑之举。那个年代,发现某译著把Committed Literature译作“委托性文学”,心中起疑;恰好此译著今年又出修订版,便核查该译法是否已有变动,发现改成了“尽责文学”。

但为什么是“尽责文学”呢?为什么放着现成的“介入文学”不用?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就觉得推出十四年前的这篇旧作或许还不算过时。
回看这篇短文,我也很是感慨。假如我那个倒霉儿子当时已念法语,我就可以不耻下问,不至于自己瞎折腾了。但他当时还只是在读初中,根本想不到后来他居然要把书念到巴黎,也完全没料到十多年之后,他居然应约写了篇《西方文论关键词:介入文学》。此文我曾事先审读过,通篇用法语资料,偶尔德语,写得还不歪。如果众看官想瞅瞅成色,我就问问人家是否愿意,然后找时间把它推出来。
Committed Literature译成啥?
赵勇
阿多诺在1962年写过一篇文章,英文名为“Commitment”。因为主要是对萨特、布莱希特、本雅明等人的观点批而判之,文中频繁出现了committed literature或committed art,那么,把commitment或committed literature译成什么合适呢?
见过几种译法。有人把commitment译成“遵命的艺术”,有人把committed literature译成“委托性文学”。还见到一位港台学者的译法,在他的笔下,committed literature的中文对译是“参与的文学”。我在博士论文写作时亦遇到这一概念,当时只有“委托性文学”一译可供参考。因觉得此译不妥,就想换种说法,但思考良久,又无从下笔,后权且译作“承诺性文学”。
近日重读阿多诺的这篇文章,又读萨特著作,忽然想起这一概念还是遗留问题,遂翻箱倒柜找资料,想弄出个究竟。
查英汉词典,commitment自然是有“委托”、“允诺”、“承担义务”之义;committed在这个义项之外,特别增加了一个义项,曰:(作品、作家等)根据一定(政治或宗教)观点写的;(政治上)结盟的。显然,应该在这个增加的义项上考虑其译法。
又查一本专门的文学术语词典(J. A. Cuddon, A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 1979),里面正好收有commitment辞条,其解释试译如下:“指参与的或介入的(engagé)作家(或艺术家)通过其作品,使自己献身于某种信仰和规划的主张之中,特别是那种政治、意识形态和有助于社会改革的主张。为抵达于此,他须把自己与作品分开,以便考虑其作品效果。一直‘参与的’著名剧作家有肖伯纳、布莱希特、萨特和阿诺德·韦斯克(Arnold Wesker)。还有许多小说家,也应该提及他们的名字:萨特、马尔罗(Malraux)、詹姆斯·奥尔德里奇(James Aldridge)、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介入通常出现在那些隶属于共产主义阵营(Communist Bloc)的作家作品里。”需要说明的是,为了与法文“介入的”(engagé)稍加区分,我在这里把committed译成了“参与的”。
那么,英文的committed和commitment是不是法文engagé和engagement的对译?
回到阿多诺的“Commitment”,似乎已经有了一些答案。此文起笔即提萨特,原文如下:“Since Sartre’s essay What is Literature, there has been less theoretical debate about committed and autonomous literature.”此处谈到了1947年萨特发表的长篇论文《什么是文学?》,而萨特的论文一开头就涉及到了“介入”,论文前两部分又一直在拿“介入”说事,以至于在第二部分的结尾,萨特有了如下铿锵有力的句子:“写作,这是某种要求自由的方式;一旦你开始写作,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已经介入了。”
如此说来,committed是不是可以和“介入”划上等号?
查《什么是文学?》的英译本,果然是用committed来对译法文的“介入”。比如上述那个句子,英译本写作:“Writing is a certain way of wanting freedom; once you have begun, you are committed, willy-nilly.”转了一大圈后,终于明白commitment就是“介入”,相应地,committed literature或committed art则应该译成“介入文学”或“介入艺术”。
既然“介入”、“介入文学”流传甚广,似已约定俗成,为什么还会出现上述几种译法呢?那些译法有无道理?为此事,专门请教一位精通法语的青年学者。他告诉我,在法语语境中,“介入”一词同时具有承诺、承担责任之意。也就是说,当萨特强调作家与文学的“介入”功能时,其实已隐含了一种责任承担。但遗憾的是,在汉语语境中,“介入”似乎显得更纯粹一些。我们都知道“介入”,但在“介入”时似乎没有谁会想到为这“介入”承担责任。
回过头再去想想那几种译法,就觉得在汉语语境中,“参与的文学”与“介入文学”的意思最为接近,如果不是有“介入文学”先译为主,用“参与文学”也是可以的。那么,笔者曾经用过的“承诺性文学”呢?仔细想想,“承诺性文学”虽顾及到其中的一层意思,但因“承诺”的前提“介入”无法体现,所以承诺什么、向谁承诺就变得语焉不详。同理,“委托性文学”一方面离“介入”和“承担”的意思更远,一方面似也显得更加含混,读者见到“委托性文学”,肯定会觉得莫名其妙。相比之下,把commitment译成“遵命的艺术”意思更清晰,但因其意译大胆,似也更有说头,值得认真辨析。
接触过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人都知道,鲁迅先生曾把他的《呐喊》称作“遵命文学”,但他马上解释道:“不过我所遵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从鲁迅先生的解释中可以看出,虽然他强调自己的写作与政党、金钱等等无关,但显然承认了“遵命”首先来自于一种外在力量的引导,自己心有同感,便同一步调,予以配合。同时,理解鲁迅所谓的“遵命文学”,似还要考虑到他那略带调侃和反讽的口吻。而一旦离开鲁迅先生谈论的语境,“遵命文学”则很容易被理解成遵政党之命或遵金钱之命。鲁迅之所以有“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一说,其实也是对这个概念心存顾忌。因为追根溯源,思前想后,这个概念其实并不地道。但凡见之者,不会不心生否定性之联想。如此说来,要想扭转其意思,难度极大。
私下猜测,译成“遵命的艺术”,很可能受到了“遵命文学”的启发。如果只是对萨特的思想一知半解,我们很可能会觉得此译颇为传神。萨特50年代开始介入政治,1952年又成为共产党的同路人,以此作派对作家与文学提出要求,作家岂不是要“遵命”,文学岂不是变成了“遵命文学”?只是,这样一来,也就把萨特的文学主张和文学行动全部贬义化了。实际上,问题似乎并非如此简单。根据我对《什么是文学?》的细读,起码在写作此篇论文的年代里,萨特的思想还处在一种张力之中:从存在主义哲学延伸过来的是“自由承担责任”的命题,所谓的“介入文学”显然与这一命题有关;从马克思主义的路数出发,萨特又有了发动工人阶级读者群的呼吁,“介入文学”于是越来越被涂上了一种政治意识形态话语的油彩。但此时的萨特毕竟还守住了一条底线,即决不与“法共”和“苏共”合作。如此读解,“介入”虽已有政治意味,但也更应该看作是萨特向作为写作主体的作家提出的一种伦理要求:作家既要积极介入当下现实,同时又要为这介入勇于承担责任。在这一意义上,作家不会去遵从什么外来之命,他只是听从来自自己心中的道德律令。这么考虑下来,所谓“遵命的艺术”便不但不能传达“介入”之本意,反而会把人们的思路引向别处,结果萨特有可能就被越描越黑,没有了任何可取之处。
想起了那位青年学者的第一反应。我问:法语的那个介入文学可以译成遵命文学吗?他一听,马上大摇其头,说,那样一来,意思整个就弄“拧”了。他的反应印证了我的猜想,姑记于此,作为旁证。
2006年9月8日写
2020年8月12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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